慢 慢 恋 上茶

○ 王连侠

1
　　
　　对于茶的记忆始于那个厚重黯淡的年代。那时父亲每晚伏案到深夜，案头上总是放着一个大大的白色搪瓷缸，偶尔休息时，父亲会揭开茶缸盖子，大大地喝上几口，一副很放松很惬意的样子，然后一种浓厚的茶叶香就飘满我家简陋的小屋。我一直很好奇，不知道那茶到底什么样的味道让父亲在那些清寒的日子里如此满足、快慰。有一天趁父亲出门，就偷偷地揭开盖子尝了几口，啊，好苦！茶缸内还有厚厚的、黄黄的茶垢，斑斑驳驳，远不像茶缸外表的光鲜明亮；那种粗糙和浊垢一下消弭了我心头关于茶的种种精致和灵动的遐想，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就只愿意喝白开水，觉得只有洁净剔透的白水，喝起来才更清爽酣畅。
　　当然，那时家里的茶很稀有，所有的茶叶都是远在茶乡的姑姑亲手焙制然后寄来给父亲。也只有来客人或父亲一人深夜伏案时，母亲才会打开红木的橱门，从一个密封的罐子里取出茶叶。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家里来的一位贵客——父亲的老师瑛老师——我不记得她的姓了，只记得瑛老师头发花白、和蔼可亲的样子。她是父亲小学的老师，一位上海下放知青，在一所小学工作近三十年了。母亲让我叫她瑛奶奶。她和父亲谈了很久，母亲为她沏上飘香的茶，瑛老师很喜欢，直夸茶的味道好；瑛老师说日子要是越来越好，能一直享受这种静静的喝茶时光多好啊。说这话的时候，瑛老师和父亲的脸上都泛着兴奋喜悦的红光。
　　后来我再没见过瑛老师。母亲告诉我，瑛老师后来被拉去批斗然后游街，因为不堪忍受屈辱，上吊自杀了。
　　那是个寒冷的冬天，乍来的寒流冷得人都要蜷缩起来。很晚回来的父亲，棉袄上粘着大一块小一块的纸片。母亲低低地问：“给你糊大字报了？脱下来，我拿到塘里去刷刷吧。”父亲没有回答，脱下棉袄，自己找了一把刷子，径直走到屋后的池塘。我站在父亲身后不敢说话。北风冷冷的呼呼的。沉沉的暗黑的黄昏。父亲穿着单薄的线衣，用力地刷着棉袄上的糨糊和纸片，然后不时停下来用棉袄的一角擦拭眼睛——父亲流泪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流泪。我的心里一下泛起那天尝到的茶的所有苦涩。
　　后来父亲不再当老师了，改到公社里去做文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瑛老师的事，父亲变得越来越沉默，开始抽烟，然后依旧是喝茶伏案到深夜。
　　许多年过去，当回想这段往事时，很多记忆渐渐模糊了。可不知道为什么，那苦苦的、涩涩的茶的味道，好像还一直停留在那儿。

2
　　
　　大学时排演话剧《红楼补遗》，我要扮演妙玉的形象。重读《红楼梦》，多了对妙玉的理解和认识，妙玉栊翠庵茶品梅花雪，采明前茶、煮梅上雪、焚香调琴、品茶听韵的雅致闲情，也让我对茶重新审视。舞台上，作为道具的蓝色的瓷花盖碗里当然不是妙玉的老君眉，而是我们剧组自购的菊花茶，但那一瓣瓣金黄在水中优雅地舒展，淡淡的菊香缓缓地弥漫，啜一小口，竟觉得清润甘甜，让我很快就进入了古人“寒雪里，烹茶扫雪，一碗读书灯”的那种诗意氛围。
　　不过，大学四年这样诗意地品茶的机会并没有多少，很快就到了毕业。因为我的任性我的毕业分配多了许多周折，整整一个暑假，父亲为我的分配东奔西走。先是带着我到北方的一个煤炭小城报到。没有直达的火车。早晨四点钟，父亲泡了大大一壶茶，用黄色的军用水壶装好，放在包里。我们转了三次火车，到达那个煤炭小城。七月流火的日子，我清晰地记得父亲汗流浃背的样子。父亲看我口渴坚持让我先喝，实在太热了，来不及感受茶的味道，我咕咚咕咚牛饮了半壶。我们喝完那一大壶茶，父亲突然决定：不让我留在这个小城工作，改派回家。直到今天我依然不明白那一壶茶给了父亲怎样的触动或灵感，让他决然地做出那个影响我今后人生走向的决定。
　　接下来的日子，父亲担心我的身体，不再让我跟着他，而是自己一个人骑着破旧的自行车，一个一个单位找，一个一个部门跑，亲戚朋友，能找的都找了吧。每天父亲回来都是汗渍透衣，我会给他泡好一壶茶，不期望能有什么好单位的消息，只希望能减轻我这个作女儿的给父亲带来炎夏酷暑辗转周折的愧疚。
　　市里最好的一所重点中学同意我去试讲。父亲很高兴，喝茶时脸上又重现了久违的惬意的神情。父亲说：“还是当老师好，单纯，稳定；只要教好你的书就行了。”让我做老师，这是父亲多年的愿望。
　　可是我走上讲台的那天，父亲出了车祸。小腿胫骨、腓骨被一辆大卡车撞断。粉碎性骨折。在父亲到教委给我送派遣证回来的路上。
　　手术并不顺利。整整三个月。我往返于学校和医院之间。白天在学校上课，晚上就在狭小的房间里用小炉子给父亲炖些骨头汤之类的，送到父亲的病床前。我用第一个月工资给父亲买了他喜欢的龙井茶。父亲对突来的遭遇表现得很平静，床头牵引伤腿的吊架换来换去很多次，可是父亲似乎全然不以为意，一直像在家里一样惬意地喝着茶。夜深人静时，我回到学校，回到小屋里开始读书备课。雨夜冰冷，偶或我也沏壶酽茶暖手暖身。透过腾腾的水汽，看茶叶伸展腰肢，升起沉落。茶像一位欲语还休的朋友，对我诉说着人生的浮浮沉沉，酸甜甘涩、人情冷暖似乎都在这上下漂浮、欲语还休中。我的心渐渐沉静下来。好像忽然间体会到了父亲喝茶的心情。

3
　　
　　成家以后，发现爱人也喜欢茶。爱人是粗中有细的人，空闲的时候始终不忘记给父亲送去老人家喜欢的茶。父亲渐渐年迈，而嗜茶如旧。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都与茶有着不解的缘。在与茶结缘的过程中，渐渐发现，性情娴静的茶与有点儿孤芳自赏的我似乎一直就有某种冥冥的契合。
　　因为职业的关系，课程多，嗓子超负荷地运转，我患上了慢性咽炎，一度还发不出声音。爱人查阅了大量资料，多方咨询，听说桑菊杏仁茶清热、解毒、利咽，于是每天早早起床，将买来的杏仁捣碎，和菊花、桑叶、冰糖一起放到保温壶中，加上沸水冲泡好，让我带到办公室喝。后来因视力下降得厉害，爱人更是左叮咛右嘱咐地让我每天坚持喝些菊花茶。晒干的白菊花、枸杞子，在有温度的水中伸展，开放；双层玻璃的保温杯，握在手心厚实温润，一掌一掌都是温暖。
　　自此更是喜欢上了茶。
　　很多个夜阑人静时分，爱人会不声不响地续好杯中的茶，轻轻地递给我。窗外月朗星稀，我们相对而坐，透过悠然升腾的水汽，娓娓诉说，静静聆听，微笑唱和。在袅袅的茶香中，互读着彼此。爱人有时会跟我说起李清照《金石录后序》中的故事：“……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性情相投的李清照、赵明诚夫妇伉俪情深，举案齐眉，常于凉静的薄暮烹茶赌书，一堂欢笑，满室茶香，欢愉至极。我想如果可以，其后她辗转飘零、命途的多舛和凄伤都因此可以忽略了吧。是啊，爱人就是寒夜里一杯温暖的茶，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我们虽没有“赌书消得泼茶香”的欢愉，但爱人给予我的包容和体贴，那种内心温软、温馨绵长的感受，是很多个喧嚣浮躁抑或寒意逼人的日子里一壶清新而温暖的茶。
　　当然，更多的时候，是我独自觅一方幽静的空间，读一本喜欢的书，写一段轻灵的文字。一盏清茶在手，又有一卷在握，手指在书页间摩擦出温情；清淡缭绕的茶香，悠远绵长，唇齿生香。倦怠之时，会打开收录机，缓缓的音乐伴着清白的月光，沉静的心里就会有浅淡的欢喜徐徐渗出，抚平内心的浮躁。有时也会轻轻推门走到开阔的露台上，青翠树影斜入，轻细花香浮转，看爱人细心经营的花草在清白月光下如何开成茂盛繁复的景象，觉得自己的心境又回到了当初话剧舞台上“茶品梅花雪”的诗意境界。

4
　　
　　朋友从武夷山归来，微笑着把一个小巧精致的茶盒放在我的面前。“金骏眉”，喜欢这茶的名字。我迫不及待地打开茶盒，轻轻撕开内包装精致的锡纸，倒出少许茶叶托在手心。它们细小紧秀，色泽润绿，心里立即滋生出尝之而后快的热望。我将茶叶放入玻璃杯，冲上沸水，看茶叶在水中急转起伏，团团漫旋，点点舒展，释放出如初的鲜香，仿佛沉睡多时的女子被初春的鸟鸣唤醒，轻启双眸，忆起某个夜晚的月光……几分钟后，水色变得金黄，茶香随着袅袅的轻雾四溢开来，浅浅地啜上一口，甘甜润滑，一种淡而甜的花蜜香留于唇齿之间，感觉比别的茶竟要香浓几分。
　　千里茶缘一叶牵。遇见了即是缘，如同我和友人，原本天南地北各不相干，某日相遇了，一见如故；平日里彼此忙忙碌碌，虽然并没有多少时间在一起谈天说地，可无论何时见面，都如故的亲和，缘分在冥冥之中散发着无限魅力。
　　搬家以后，爱人把跃层的小阁楼开辟出来，变成一间清净雅致的书室+茶室。除了我俩常在上面读书喝茶外，闲暇时，我们会邀三五好友来此小聚，烹茶煮酒畅谈，享受一段静好时光。我喜欢这种具有形式感的神圣，在无欢的日子里咂摸烟火的味道，时间可以苍老，可岁月却不能寡淡。一生中能有几位淡如清茶的朋友，是多么温慰的事！偶尔把盏，相见欢喜相待有礼，细细碎碎，谈笑风生，杨柳晓风梨花暮雨，蒹葭传说唐风宋雨，一盏清茶从黄昏到深夜……在喧嚣浮躁的尘世里，始终留一方心灵的空间，让许多无益的执迷，难言的伤痛，皱褶的心思渐渐地舒展，抚平，轻轻淡远……
　　记得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朋友远足归来在我的阁楼小聚。茶是普通的铁观音，茶具是普通的紫砂；就连水，也不过是水管中接出的自来水烧出的白开水。我们围坐着听朋友诉说着她传奇的历险：朋友正值盛年，被查出甲状腺癌。她先后经历5次手术，甲状腺、卵巢、子宫等多个“零件”被切除，她戏称自己成了“空心人”。出院后，她坚定地走出癌魔阴影，背着行囊云游四方。在林中被窃贼劫掠，在山中遭遇塌方……我们唏嘘慨叹，她则是淡淡的几句“没什么”“一切都过去了”，然后端起茶，轻抿了一口，赞叹道：“果然好茶！鲁迅先生不是说，‘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么？我们正享受着此等清福啊！”平静的语调中偶或戏谑调侃，真的无法让我们把现在的她和她经历的那些激荡联系起来。
　　那个午后，室外，雪花漫卷；室内，清水绿茶，初饮苦涩，再饮甘洌，氤氲一室的茶香，温润流动。一切平和宁静。我们就这样邂逅了一壶浓郁醇香的茶。这醇香，无关乎水，无关乎器，无关乎茶本身，关乎的是一颗淡定禅彻的灵心。
　　一直很喜欢杜小山的这首诗：“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一壶茶，一壶温暖，平静而喜悦。
　　茶如人生。人生如茶。恋上茶，恋上这温润安恬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