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到底有多深

发布时间:2011-05-04浏览次数: 来源:作者:

○ 李国彬


  我先说了三个鬼故事,一个是发生在北京故宫里的故事,一个是发生在过海隧道里的故事,一个是夜班女接线员的故事。对于这三个故事,我做了精心设计和渲染,效果很好,杜子尚被吓得半死,在地下夸张地爬着叫着痉挛着,一副被电击和重创的样子。接着,子尚也讲了一个鬼故事,他说的是去年秋天的事,一个大学生陪他那个漂亮的母亲到豆蔻山游玩,结果他母亲失踪了,据这个大学生说,12月9号他和母亲上山时,前面有3个矿工。他怀疑他母亲的失踪与这三个矿工有关系,结果一调查,这三个矿工早在10月份就死了。“有这事?真的假的?”我问。子尚说:“真的,案子最后被欧阳席克给破了。”拉动内需经验交流会在大连召开时,我遇到了搞并案侦察的欧阳席克探长,我问他:“有这事吗?”席克很严肃地说:“有的。不是三个矿工,是四个。”
  报案的是志远大学美术学院大四学生安培,一个21岁的男生,个子很高,身材纤细,纤细得有些打弯。走路时头向前伸着,看上去有些驼背。头发自然卷曲,鼻子略尖削,有欧洲血统的感觉。他说12月9号上午,自己和母亲到豆蔻山游玩时,母亲突然走失,此后,他在原地一直等到天黑也没见母亲回来,他觉得母亲可能出事了。
  这是第二起豆蔻山游客神秘失踪案,志远市公安局对这个事情十分重视,李局长找来席克跟他说案情。席克从李局长那里知道,豆蔻山原来叫鬼喊山,据说当地死了人,多把尸体藏在山洞里,久而久之,这里的鬼很猖獗,经常下山缠游客。“相信你母亲被山鬼摄去了吗?”席克问安培。安培的样子使他想到了非洲草原上那些突然失去母亲的小角马,憔悴、瘦弱、忧虑、恐惧、痛苦和迷惘,让人陡生怜爱之心。
  安培声明了自己的观点,他说自己是个无神论者,他根据自己作画的体验,深切地感受到,能表现在自己画布上的首先是实实在在的物质,然后才有灵魂,而后者属于审美范畴,是有源的形而上,是鉴赏者的二度创作和劳动。
  “豆蔻山山地陡峭,你觉得你的母亲会失足坠落吗?”席克问。
  “不会,豆蔻山已经很人文化了,上山的每条路上都有护拦,再说我母亲一向谨慎、细致而且胆小,不会的。我肯定。”安培说,有些专注地近似痴呆地看着席克。“你能给我们提供一些新的想法吗?”安培的回答让席克有些无奈,他将身子向后倚了倚,看着安培说。
  安培想了大半天,终于说:“我和母亲上山的时候看见过四个人?”
  “四个人?”席克把身子欠了起来。“是的。从山门到山上要坐缆车,是那种双人座的,他们就在我们前面,分乘两个缆车。”“什么人?”席克想着安培的话。脑海中飞速地划过一些形象:时髦而服饰鲜明的外国游客、恋爱中的青年男女、大款、写生者……豆蔻山风景区的管理者采取的是一种杀鸡取卵的经营方式,只要进山门就收430元,所以一般的人是不愿意上山的。安培却说:“矿工。带着安全帽,那种有矿灯的安全帽。很脏,好像从坑道里才钻出来,我没法形容他们的那种脏!”安培比划着。席克则感到有些意外,他掐出一支烟,先是在烟的腰身上舔了一下,然后悠然地点上火,吸了一口,眯着眼看着安培。子尚问:“景区有矿山?”“没有。”“没有矿山怎么冒出几个矿工?”“我不知道。但是我说的都是实话,我的眼睛很好。”安培回答不了景区有否矿山这个问题,席克和子尚也不知道景区是否有矿山,他们只好把话题转向安培和他的母亲上山游玩那天。
  “那天天气真好。”安培回忆说,他显得很仔细,这使席克和子尚能想到他母亲的样子。“山里有许多红枫。空气像是被仔细过滤了,清新、爽净。我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是来画画的,完全被浸染和陶醉着,心里荡漾着一种幸福的情愫,因为这个景像和我9岁时一个梦十分相像。”席克发现这个安培在悄悄地流眼泪。“那时候你母亲呢?”他问。“她在我的后面,当我架好画板画画时,她就向另一个方向去了。”“那四个矿工呢?”“不知道,当我画画时,他们可能已经埋伏好了。”“你说什么?埋伏?”“是的。我母亲失踪以后,我就在琢磨这个词,我敢肯定,他们在上山时就有了阴谋,而我们一点也没有察觉。他们也许就埋伏在九回头那儿,那里有许多转折和幽深的地方,我母亲可能就是向那个方向去了。”“于是他们就绑架了你的母亲?”
  “应该是这样的。真可怕!”“山上有很多游客,你为什么就肯定是那四个矿工绑架了你母亲呢?”安培显得很疲惫,他看着窗外说:“我已经说过,乘缆车上山时他们一直就在我们前面。”“这有些牵强。”子尚说,笑了笑。安培拿出一张照片,那是一个叫得上是惊艳的女人。“这就是我母亲。”安培说。“她真的是太漂亮了。我长这么大就没在家里贴过一张美女画,在我母亲面前,所有的女人都会灰心丧气,自愧弗如的。这四个人一直就在议论我的母亲,我们的缆车相隔有20多米,你想,在这样一个距离,他们的谈话是多么的清晰可辨。这是一帮长期埋葬在山里、埋葬在井下的下等人,他们议论起女人来可真叫大胆和令人恶心的。他们的眼睛让我不寒而栗,那时,我就担心过母亲,尤其是面对着这四个肮脏卑俗的家伙。”子尚很不喜欢安培对矿工的这种评价,当初对安培的同情很快就消失了。他严肃起来,要求安培重视证据,不要做不负责任的推断和联想。安培立刻表示反对,他嘲讽如今的警察只能在耗子都死绝了的情况下才能叫上猫。席克立刻结束了两人的辩论,然后向子尚布置了几项工作。
  子尚用了两天的时间就完成了席克交给他的任务,他向席克汇报说:“当天,豆蔻山风景区售票员没有发现有矿工上山;第二,风景区根本就没有矿井,相反,唯一一座矿山还在远离风景区7公里的地方。第三,风景区没有去矿山的路。按照安培的讲法,他和他母亲上山时,是上午10点多钟,这个时候,根本就不会有矿工带着下井器具进山。天呐……”说到这里,子尚惊呼,浑身打了个冷噤。“难道,安培真的看到了鬼?”“是呀!”席克抱着自己的胳膊,在房间里来回镀着步,“这样,我们首先就可以排除这四个矿工是经过这里到矿山去上班的,其二,即使不是经过这里去上班,也不可能在那个时候到风景区游玩,而且按照安培描述的,这四个矿工的打扮也不是游玩的样子。那么是不是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安培幻视或者幻觉了?”
  “是啊,我也在想这个问题。父亲早逝,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如今母亲也不在了,这真是件非常痛苦和绝望的事。”子尚说,“我觉得他有点糊涂。他跟我说话时,他的思想很不集中,像梦呓,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说他出现幻觉了呢?可能的。我同意。”子尚举起了手。
  就这个问题,席克再次找到了安培。面对满眼疑惑的席克与子尚,安培显得很反感很激动:“这么说,我在撒谎?目地是什么?企图呢?”“我们觉得你很悲伤!”子尚意味深长地说。“于是我便糊涂了?在妄言,在胡说八道。”安培摊开手说,“那么我们还有必要就这个问题进行交流和切磋吗?我只能遗憾而极端地说,你在藐视一个重要证人,在草率处理一些尤为关键的证词。现在,我可以再一次告诉你,我看到了那四个矿工,真真切切,而且,我越来越相信我母亲的失踪与他们有关。我可以对自己的言论负责。我必须提醒两位警官,你们也要对你们的行为和态度负责,我是说将来,因为你们正在浪费最好的破案时机。那四个家伙,像四只鼬鼠正在接近你们,但是,你们的网却糟糕透了,是破的。”
  这时,豆蔻山旅游局给席克打来电话,这个电话是他们约定好的,看来对方一直在说,席克只能耐心地听着,期间一句话都没接,等对方的话说完了,席克慢慢地关掉手机,他掐出一支烟,先是在烟的腰身上舔了一下,然后点上火,吸了一口,斜睨着安培说:“你认为你的母亲还活着吗?”安培愣愣地看着席克,他的脸在一瞬间就涨红了,“你们找到了她?她还活着吗?”他有些紧张而激动地问。席克走过来,拍了下安培的肩头说:“没有,我们还在努力。”安培愤怒地看着席克,然后把脸转了过去,席克看到,泪水挂满了安培的脸庞。“你不应该绝望,”席克说,“我们再努力一下吧。不过,我们需要你的配合!”安培把脸转过来,坚定地看着席克。席克说:“你必须告诉我们,你所说的都是真实的。”安培的脸色顿时发生了变化,脸上的肌肉也扭曲着,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刀来,然后在自己的大拇指上划了一下,当鲜血一滴一滴掉落下来时,他一字一顿地说:“这就是我的承诺!”说完,他藐视地愤怒地看了席克一眼,快步走出了大厅。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席克和子尚都有点迟钝,两人先是看完安培的背影从门口彻底消失,然后一起看着洒落在地面上的那些血滴。它们坠落到地面上时都摔碎了,象一朵朵绽放的花。
  子尚看着席克,这个时候他有点乱,席克说:“刚才旅游局来电话说,搜山队在山里已经搜寻了四天,没有发现安培的母亲。”子尚看着窗外连绵不断的群山,深切地夸张地感受着其中的怪异和迷离。“我们凭什么就说四个矿工不能到豆蔻山?”席克突然问子尚。“是呀,我也这么想。”子尚说,“如果我们的传统推断被否定的话,安培所说的就应该引起我们的重视。”“还有,”席克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售票员说她没有看见四个矿工上山,这也不是我们最值得信服的回答。我就观察过买票的流量,那个时候售票员根本就没有时间看清每一个顾客的脸。有的只顾低头数钱撕票,对顾客一点兴趣都没有。”“师傅对自己的推断自信吗?”子尚问。“不!”席克叹了口气说:“但是我找不到更合适的理由,譬如我不能解释安培为什么在这件事上撒谎,而且信誓旦旦。”“我还能为师傅做一件事。”子尚自告奋勇地说。席克端详着自己的徒弟,半天才说:“你去吧,不用跟我说内容,希望能给我带来好消息。我想到了一个地方,我也要赶过去。”子尚说:“哦!师傅可别告诉我你要去哪里。”两人会心地一笑。
  子尚离开后不久,席克再次去了豆蔻山风景区大门,在那里,席克找到了事发当天负责缆车服务的八名工作人员。“是矿工,才从矿井里出来。”席克叙述说。“都戴着安全帽,是那种有矿灯的安全帽。”
  他得到的基本回答是:“没有印象。不可能。”“为什么不可能?你是说他们没有钱吗?”“不!是舍不得钱。这笔钱可够他们去找好几次小姐的。”一个缆车工笑着而嘲讽地说:“这些煤黑子,见到女人,命都不会要的。”席克不想在这件事上讨论,他心里焦虑而迷惘,他希望得到的回答是:“有人的确看见了那四个矿工。”这样,他才会由此发散自己的思想。但是,目前他得到的回答都证明了一点,那天根本就没有什么矿工上山。那安培又是怎么啦?他为什么要坚持说自己看到了这四个矿工呢?晚上,席克站在矿山食堂旁边的小煤屑路口等着子尚,当暮色把一切都吃深吃透了,子尚夹着个皮包快步了走来。他们立刻在办公室碰了头,子尚的描述让席克更加纳闷。
  “可以判定,安培是一个精神正常的人,这个没有问题。”子尚指了下自己的脑袋说。“我走访了他的系教授、督导员和同寝室的三个同学,基本评价是:安培品学兼优。教授说,安培是学西洋画的,痴迷现代著名画家毕加索早期的一个叫着什么蓝色时期的绘画风格,作品带有梦的分析色彩。这种风格受超现实主义的影响,有意反对均匀、和谐、优美的传统美学观,而采取不协调的表现手法,专事制作一些怪诞的形象,给观众以精神上的刺激,以发泄自己对社会的不满。他的作品在学院内很有追捧者,许多教授都把他的画做为教学挂板,他的作品《男界》在全国新人杯大奖赛中还获得过二等奖,是一个十分有希望的画家。”“这么完美,没缺点?”“当然,他的系教授说,安培属于内敛型的人,个性很强,不合群。”“个性很强?艺术家基本特质吧。”“有一天,教授在课堂上剖析了他的一幅画,言辞可能犀利了些,他不能接受,就当着同学的面抽起了烟。”“还不和群?”“他不和任何人讨论自己的作品,也不参与学院的任何活动。和志远本城的一些学生不一样,许多学生恋群,喜欢赖在学院里,他却经常回家。哦,在他三岁那年,他父亲就因为多发骨髓癌去世了。他好像对他的母亲特别依恋。”“你觉得他有恋母情结?”“不得而知。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母亲的失踪让他很绝望。我去了那个墓地。”“他父亲的?”
  “是的。有人说在那里可以找到安培,我就去了。可是那天安培没有去,那个守墓人是个喜欢酗酒的家伙,他和我说话时,手里还拿着酒瓶,他跟我说,这个小伙子让人心碎。你听着,”心碎“这个词就是那个酒鬼说出来的,我想安培给他的印象真是太深了。他说,安培每天都去他父亲的墓前,不停地述说着什么,不停地流泪,直到天色沉沉,这实在让人心痛。”席克深深地叹了口气:“是的,是这样。”他说,抱着自己的胳膊望着眼前的群山,“在巨大的心灵伤痛面前,人是多么的渺小啊!”子尚转头看着席克,席克弹去烟蒂说:“为什么这么看我,晦淫晦色的。”子尚叹了口气说:“师傅,你真的不再年轻了。”“是呀,”席克抹了一下自己的下巴,“一脸的责任田。”“太自恋了吧。责任田多平整,是黄土坡坡。坑坑洼洼的不说,还乱糟糟的。”
  席克自怨自艾地说:“那真够呛!”子尚说:“晚上跟我走吧。我给师傅找个小姐,检查一下你的性功能,我为这事可是寝食难安呀。”席克拍了一下子尚的肩头,感喟地说:“你可以提前退休,办一个性教唆学院,您真有才。”子尚忙把手举了起来,表示赞同。
  晚上,席克和子尚下了矿山,在一家土菜馆坐了下来。坐下来后,席克出去打了几次手机,不一会,让子尚惊奇地是,骨头刘和安培都来了。“你别奇怪。”席克对子尚说,“这是我昨天安排的。”安培不愿意参加他们的晚餐,于是在晚餐前,由席克导演,安培叙述,骨头刘为那四个矿工画了像。
  到了下半夜,骨头刘对画像又作了几次修改,然后他把画像递到了安培面前。“是他们吗?”安培点了点头,这期间,他的思想中好像出现了反复,于是又特别端详了一番,然后再次点了点头。
  这是几个特征迥异的人,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是个歪脖子,另外三个一个是独眼,一个光头,另一个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左脸有一块很大的痣。安培对这个年轻人脸上的痣作了特别说明:“是中国红的。”“你怎么在痣上加了三根毛?”席克觉得这张画像存在主观性,他问骨头刘,骨头刘说:“是证人让我加的,他作了特别强调!”安培在旁边点了点头。“你凭什么来断定这四个人形象?”席克转而问坐在门后的安培。安培目不转睛地看着席克说:“特征。他们都很个性化,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席克对安培这句话感到很满意,也感到很迷惘。满意在,这符合人的记忆方式,尤其符合作为一个美术系高材生的思维方式。迷惘在,他认为安培没有看见那四个矿工的理由。
  安培走后,骨头刘、子尚和席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等屋子里看不见人时,骨头刘阴森森地说:“凭直觉,我感到安培见过这四个人。”
  骨头刘的声音从烟雾中飘了出来,显得空灵而怪异,子尚浑身上下顿时起了一层层鸡皮疙瘩。他说:“我觉得这个人见到了鬼。”席克点上一支烟说:“子尚明天去山上敬香吧,顺便请大师帮你做做法,我觉得你大魂当正。”骨头刘领会,哈哈大笑。子尚则向师傅接连做了好几个鬼脸。席克接着部署工作:“下一步的任务,就是带着这四幅画像走访矿区。”说到这儿,他突然向子尚和骨头刘:“会有一个结果留给我们,那就是,都说没有见过画像上的这四个人。”“我自信这个结果不会出现。”骨头刘说,“我看好安培在叙述这件事情时的眼神。你们要相信我在这方面的天赋和经验。”“你呢?”席克有些孤独,他问子尚。“我只说相反的结果。”子尚说。“如果找不到这四个人,就应该把安培送到精神病院去,对他做一个权威鉴定,非常必要,我怕一个最为荒唐而丢人的事情发生,就是志远市三个著名的刑事侦探,完全被一个精神病人控制着。OK!”子尚的话不无道理,席克不再说话,他向远方的山上眺望着,那里暮色缭绕,灯火游离。第二天,席克带着骨头刘和子尚去了矿山,在那里,他们找到了在一号矿负责井下作业的兰队长。
  满脸大胡子,黑成了炭,牙被烟火巴结着,显得更黑,黑得连牙龈都找不到了。一脸的皱纹,深刻和遭乱得让人绝望,像是一道道怎么走也走不出去的山沟沟;说起话时就是个大烟耸子,呼呼的。“都死得差不多了。”他瞅着手里的那四张画像说。兰队长这一句话,把席克、骨头刘和子尚向上猛地提了一下,他们感到十分振奋和惊喜,来来回回地互相看了好几眼。“这四个人你都认识?”子尚问。“就是烧卷了,摊平了我也认识。”兰队长说,“都在我手下。两个管风镐,一个管电,一个管通风。”他还告诉席克,歪脖子叫马家奇,独眼的叫李克勤,光头的叫仰成兵,左脸上有颗红记的叫猫。“你说‘死得差不多了’是什么意思?”骨头刘问。他要过兰队长手里的那四张肖像画,显得很得意,因为他的画像开始把本来扑朔迷离的事情肯定了许多。兰队长用那只粗大而变形的手削了削身上的烟灰说:“我们早就报过案了。就是10月份,马家奇、李克勤和大光头接而连三地死了。都说是摔死的。我看像是被人凿死的。马家奇先死的,一个礼拜不到,李克勤死了,不到十天,仰成兵也死了。三个人都是下班路上死的,不知碰上了什么鬼。蹊跷!我这矿上的人现在都发毛了,下班不窝成一团不敢回家,还有几个吓得请假了。”席克接上一支烟,他吸了一口问:“还有一个呢?”“你说的是猫吧,离开一个多月了,离开那天好像是11月17号,那天矿上发工资,他连工资都没要就突然走了,不知什么原因,有人跟我说,猫走的时候好像被谁打了,满脸烂肉,走得很急的。”席克问:“马家奇、李克勤和仰成兵是在他走前死的还是走后死的?”兰队长想了想说:“走前死的。有一个月,猫没来上班,也不知跑哪去了,我气得要骂他,接着马家奇、李克勤和仰成兵就一个接一个出事了。马家奇他们死了不久,猫突然回来了,我听说他回来了就想找他聊聊,也不打算骂他了,哎,我这还没跟他接上呢,他就走了,走得相当急噪,豺狼虎豹撵上似的。”
  “这个猫有什么特征?”子尚问。
  “左脸上有颗红记,另外,有狐臭,十里开外都能闻到,人说他早些年去过一家臭鼬场,第二天臭鼬就死了一半。”
  席克从怀里拿出一张照片,这是一张安培在大学时代的生活照,当时正在山上写生,神情十分专注,风从身后吹来,他的风衣和头发都向前飘着。拍照片的人是个会用光圈说话的人,安培的背后全被虚了,整个人被光和影强调得十分飘逸和完美。“这个人你认识吗?”席克问。兰队长把安培的照片接了过来,看了一会说:“见过。是个大学生,城里下来的,画画的,很能吃苦,为了画我们矿山,他在下面租了间房子。好几年了,经常到我们矿山来画画。画矿山,画矿工,还跑到我们矿区找模特,找过我,我忙,没答应。我想起来了,猫失踪后他就没来过。”兰队长的回答让席克等三个人都有些发闷,回到旅社,子尚就说:“可以肯定的是,安培的确见过这四个人,但让人迷糊的是,这四个人有三个在10月份就死了,而猫也在11月份就离开了矿山,安培在12月份怎么还能看到这四个人呢?”“有一个可能。”骨头刘说。席克觉得骨头刘会有一些新想法,他忙递过去一支香烟,算是鼓励。骨头刘接着说:“那就是安培看错了人。”席克对骨头刘的话很失望,他摇了摇头。骨头刘见自己的想法没被欣赏,就拼命地假设和补充证据,手舞足蹈,喋喋不休,好像停不下来的样子。席克急了,他说:“子尚,到外面找根死人骨头塞他嘴里,叫他别叫了。”子尚哈哈大笑,骨头刘表示遗憾,叹了口气,躲到一边吃他的方便面去了。
  晚上,矿山的动静一点也不让白天,三班倒的工人白天把体力都补充足了,这会儿卯足劲在转送煤干石。在这种环境下,子尚和骨头刘竟然呼呼大睡。席克却睡不着,他在不停地抽烟,当两包烟抽完了,他在一张纸上排列出三组人物,第一组由马家奇、李克勤、仰成兵、猫组成,一组由安培组成,一组由安培的母亲解媛组成。同时,他还提出三种可能:第一,过去,安培曾经看过这四个人,由于痛苦,精神出了问题,产生了幻觉;第二,当天,的确有四个矿工上山,但安培看错了人;第三,安培在说谎。对于自己的这三个推断,席克作了总结:安培肯定看过这四个人,但不是在12月9日那天。那么安培为什么一定要说自己在12月9号那天见过这四个人呢?
  第二天,席克早早就醒了,他坐在床上,披着衣服,一边给自己掐烟一边对子尚说:“这几个地方你去走访一下。一是志远大学美术学院;二是志远的几个大医院;三是私人开办的心理咨询诊所。看看那里有没有为大学生设立的心理危机干预机构,如果有,调一下安培的病历。”子尚在上述几家医院的精神科都没有找到安培的病历,与此同时,席克也来到了志远大学美术学院。
  “没有!”当席克打开有关精神病变的话题时,学院教授肯定地说:“安培这个同学除了个性强,很难与人相处,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参加谈话的还有大学心理干预办的一个教授,他分析了席克提供的诸多假设,最后的结论是:“即使是一个女生,也能承受住这种痛楚,不至于出现精神分裂的现象。我们在这件事发生后,按照校领导的安排,多次找过安培,对他进行过相关的心理疏导。我们感觉这个同学虽然很痛苦,但是还是很镇定的,毕竟是21岁的成年人了,渡过这个心理危机不成问题。”所有的回答,都不是席克所希望的,他有些焦头烂额,目前,他最希望的是赶紧找到猫。
  席克的这种烦恼一直延续到平安夜,这是个外国人的节日,志远城却热闹得一塌糊涂。在一个西餐厅,同样聚集着一大帮八零后,他们又唱又跳,吵吵闹闹,个个兴奋得想要把对方掐死。席克和子尚一直就坐在这家餐馆的里角,当初,他们一进来就被两个女服务员带上了圣诞帽。席克带上这个帽子显得阴险古怪,他几次想拿下来,但最后还是带在了头上。子尚则没有任何不适应的地方,他一直就和那个女服务员调情,像一条淫荡的开足马力发情的野狗。正在这时,一个圣诞老人进来了,他背着一个大大的行囊,见到人就发礼品,因为有相当一部分人得到了圣诞老人的礼物,餐厅里的秩序好起来。子尚突然想到今晚应该给露露带点什么礼品回去,为此他的眼睛一直就没有离开过正在挨桌发礼品的圣诞老人,眼睛中充满了期望,不停地鼓着掌。圣诞老人很快就走到了子尚和席克的座位旁,尽管他带着头套,无法看清他的脸面,但是,还是能感觉到,他浑身都在淌汗。在圣诞老人向子尚和席克发东西时,席克笑了一下,因为他看见,圣诞老人的后背上写着伴侣婚纱影楼的字样,这说明这个圣诞老人是商品,他由此觉得商家真是个玩家,为了钱,连神都敢开玩笑。这么饶有兴趣地想着,席克也从圣诞老人手里拿到了一份礼物。而在把礼物发给子尚和席克后,圣诞老人就走开了,没有拿到礼物的几个客人在高声喊叫,但是圣诞老人还是走了。这个也是可以理解的,在圣诞节派一个圣诞老人来免费发礼物,不过是企业的一种促销方式,点到为止而已,岂能没完没了。
  因为拿到了礼物,子尚显得很开心,他向席克大声解说着手里那个玩具的玩法,就在这时,让子尚惊讶的事情发生了:席克突然起身冲出了酒店。子尚先是被师傅的举动惊呆了,但很快就跟着冲出店门。
  街道上华灯四起,人影斑驳陆离。跑出酒店的子尚,没有发现师傅,他四处张望了一会,终于在113路公共汽车驶离站台后,看见了席克的身影,他连忙追了过去。追着追着,席克的身影大而清晰了,同时,他也发现了席克追赶的目标,正是那个刚才在酒店里散发礼品的圣诞老人。子尚做了一个判断,然后转身向游乐场跑去。
  子尚绕过游乐场时,正好和圣诞老人迎面相撞,由于两人都在奔跑,子尚像一只撞在墙上的乒乓球,被重重地反弹在地下,而此时席克已经冲了过来,一把将圣诞老人摔倒,并“喀嚓”一声上了铐子。这时,子尚爬起来,他猛地扯掉圣诞老人的头罩。在圣诞老人的头罩被扯下来的一刹那,子尚露出了惊讶之色,原来这个圣诞老人的左脸上有一块红记,正是他们在苦苦寻找的猫。
  把猫押送到局里以后,子尚向席克献媚:“耶和华呀!你怎么知道这个圣诞老人就是猫呀?”席克一边洗手一边说:“哦,我想起了那些可怜的臭鼬!”子尚恍然大悟,他不停地吸动着鼻子说:“我拷,我怎么就没闻出来,师傅装了电子鼻了吧。我拷!”席克不再和子尚贫嘴,他让审讯室简单准备了一下便开始审讯猫。
  “凭什么抓我?”猫瞪着眼睛问。他的眼睛可不小,突然睁大时像是弹出两只乒乓球,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不是抓你,是请你!”寻所长说。猫伸了伸带着手铐的双手,哼了一声说:“请我?还带手铐,真是太客气了。”“别说了,问你事情呢?要老实交待。”子尚声色俱厉地说。猫说:“肯定,只要你们不打我。还有,我交代完了你们能让我走吗?我回去迟了奖金就没了。”席克弹去烟蒂说:“我让你认一个人。”说着,他出示了安培的照片。猫看过席克手里的照片后坚定地说,“我不认识这个人。”说话时,眼睛瞪着对方,一副受到惊吓和无辜的样子;人很瘦小,像是干货摊上的海马。席克见猫否认自己见过安培,心凉了半截,他郑重地十分严肃地说:“这种话请你再说一遍,我提醒你,有一件命案把你给裹进来了,你现在说的每个字,都将与你未来的自由有关,也就是说,你的每句话都会成为法院量刑的依据,你可万万想好了。”“我没见过这个人。”猫说,脸上的肌肉颤抖了一下,那颗痣上真的有三根毛,看上去让人心烦。说完这句话,他看着席克,好像是要感冒,有些清鼻涕正在向外流着。席克也死死地看着他,目光象扫描仪一样,在猫的脸上过滤着、筛选着、梳理着,直到猫抹去鼻涕,他才把安培的照片放到一边。
  “为什么要我说认识这个人?”过了一会,猫竟然主动发难说:“他是谁呀?”席克不理他,把烟灰掸了掸,又拿出安培母亲的照片,在手上举着,然后看着猫。猫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席克,然后摇了摇头,脸上一副茫然的表情。席克不死心,两眼死死盯着猫,直到自己感到无聊,才把马家奇、李克勤、仰成兵三个人的画像拿了出来。
  “这三个人你总该认识吧?”席克问,他一直就坐在桌子上,这会跳了下来,因为,他觉得猫会给他一个肯定的回答,于是他将会一路追上去。猫看了许久,然后仰着头,看着高出自己很多的席克,显得犹豫不决。“认识还是不认识?”“认识呀?都在一个矿山的。”终于,猫好像是下了决心似地说。席克的眉头皱了一下,他在想着猫为什么在回答认识不认识马、李、仰三人时,会有这个态度,也就是说会出现停顿现象。“他们现在在哪里?”席克问,点上一支烟递了过去。“谢谢。”猫忙接了过来,他说:“我不知道。”“他们都死了。”子尚说。猫受了惊吓似地转而看着子尚,半天再说:“”哦,我不知道呀?”
  “矿山的待遇不低呀,你们的工资都是我们的好几倍呢,为什么要走?”席克问。“怕死。”猫淡定地说,脸上掠过一阵笑意。“电视天天放,老是说矿井死人,我怕死。我们矿上每年都死人,他们都埋在对面的山口,我一看到他们的坟就不自在。骨头里好像长那种带钩的小虫子,别提多难受了。”“你工资都不要啦?”席克问,盯着猫的眼睛。“不敢要。”猫说,“我怕兰国柱,我要去领工资,我就走不掉啦。”
  席克知道猫说的这个兰国柱就是那个大胡子兰队长,不知为什么,猫说这句话,席克倒是有点相信。因为,兰国柱能使他想到恶霸。“你脸怎么啦?”席克问。“还有你的头。”“摔的……”猫说,下意识地抚摩了几下那些伤痕。“我看是刀伤……”席克说。“不是。”猫仍然很淡定地说,“树枝划的。差点要了我的命。你看,它离我的眼睛多近。”席克对于猫的从容感到有些无奈,他相信那道伤痕就是刀伤。
  席克谈到了豆蔻山,表达了自己作为一个外地人对这里风景的羡慕和向往。“你是本地人,常去那里吧?”他问猫。“不想去。”猫说,“那里没什么好玩的,票价又高。”“去过吗?”“去过。很早以前。”“最近没去过?”“没有。让我去也不会去。”“12月9号你在哪里?”“在井下。”“谁能证明?”“我们队都能证明。那天是兰国柱的生日,我们都凑了份子。”猫的证词特别具有考察性,子尚很快就和兰队长取得了联系,兰队长和另外几个员工都证明,猫说得属实。
  离开猫后,席克和子尚坐下来认真讨论这件事,子尚也同意席克的观点,他认为猫对自己离开的原因,其解释是可以接受的,但是,他不承认自己认识安培又有没有道理呢?“两种情景两种回答。”席克说:“如果正如安培说的,12月9号猫和马家奇等盯上了安培母子,猫就绝对认识安培。如果安培说了假话或者记忆混乱,只是过去在某一个场合见过猫,猫就未必认识安培。”席克决定安排安培和猫见面,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子尚,子尚还没有回答,他的手机先响了。
  电话是矿山派出所寻所长打来的,子尚听了一会,转脸跟席克说:“安培的消息。”子尚的表情影响到了席克,他紧张地问:“安培怎么了?”
  子尚说:“他去矿山了。人在井架上,正准备向下跳呢。”席克有点意外,他掐掉烟火,快步走出了屋。接着师徒二人驾车向豆蔻山狂驰而去。
  席克和子尚赶到出事地点时,正赶上矿工们上班,井架下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很多人,都把头向上举着,眯缝着眼向上看,脸上的表情十分兴奋。
  井架不高,但是摔死一个人不成问题,寻所长手卡着腰正在向上面喊话,看来已经喊了很久了,有点声嘶力竭:“我再说一遍,我们是小城镇,救生设备很差,你真跳下来,我们接不住的,我看你就下来吧,看过摔柿子吗,你要摔下来,烂得没有柿子好看。”上面没有反应,安培卡在两根支架中间,毫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群山。他脸色灰白,两眼绝望而无神。井架上风很大,他的头发被彻底吹乱了。寻所长换了口气,舔了下干燥的嘴唇,又喊:“朋友,下来吧,回你们志远城跳去,那里楼高,看的人也多。海关大楼90多层呢,你下来,我陪你上去,你要觉得跳得不会太好看,我还给你买跳楼指南,谁说话不算数,就是天下头牌龟孙。”这时席克和子尚赶到了,他们拨开围观的工人来到寻所长面前。寻所长懊恼地问席克:“这傻鸡巴因为什么要跳塔?”席克被问得莫名其妙。他知道寻所长的劝说工作基本上是失败的。他仰着头看着安培。寻所长点上一支烟向上喊:“你下来吧,这是市里领导,你不听话,可就把你给抓了。”席克对寻所长的劝说方法彻底失望了,他跟寻所长说:“让矿上准备被子吧。”“不行,等你把被子弄来了,他早就摔成皮夹克了。这傻鸡巴是个书虫子,我看是真想死了。”席克坚持了自己的意见,寻所长立刻喊来了矿长,不到半个小时,几十床被子弄来了。寻所长见大家围着井架把被子铺好了,他冲上面喊:“好了,现在你可以跳了。”席克碰了碰寻所长,暗示他不要刺激安培,但是他发现,安培自己往下爬了。“喂喂喂,你不要下来呀。”寻所长无不嘲讽地喊,“下来就不好看了,你跳吧,你看,这一会来了多少人呀,你不跳大家就失望了。”席克再次制止了寻所长。寻所长激动地说:“就这种倒霉事,我今年都碰上四回了,烦透了。赶快立法吧,谁他奶奶的再敢跳,阉了!”说话间,安培一只脚落地了,医务人员见状抬着担架就要冲过去,却被寻所长阻拦了。寻所长几步跨到安培面前,他推了一下安培,大声说:“耍我们玩呢?你不是要跳吗?你还跳不跳啦?”安培冷冷地看着寻所长说:“跳,但是我不习惯这么多人围观。”“是吗?”寻所长无不蔑视和嘲讽地说。
  “是的。”安培冷眼而从容地看着寻所长,一字一顿地说:“更不习惯你这种素质的警察在场。这是一件神圣而优雅的事,你破坏了我的兴致!”“这么说,我们还不该来救你呢?”“是的,你们让我很烦。尤其是你。”寻所长一下揪住安培的胸口,他咬着牙说:“你猴在上面时,知道我说了什么吗?”“我都听见了。我更不想跳了,我不想把这么悲哀的事显摆给一群傻鸡巴看,还有你…….”寻所长气疯了,正要发怒,被席克拦住了。席克把安培带到了自己的车上。
  “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席克声音很低地问,语气十分平和。安培看着席克的眼睛说:“知道吗?我母亲死了。”席克点了点头,“你很悲痛。这个我们能够想象得出来。但是,目前还不能下这个结论,他们还在寻找。”“找到又怎么样?她还是死了。”“是的,我们只能寄希望于有奇迹发生。”“极端悲痛,无法排解。”“但是,这个世界上就剩下你一个人了吗?”“荒无人烟。我母亲死后我才觉得荒无人烟。人生突然让我感到乏味和怨恨,我失去了一切信心。”“为什么不找找答案?”“呵呵呵,一个题目都不想做的人,还会对答案感兴趣?你有答案给我?”“我认为缺乏自信的人有两种原因,一是受到了挫折或者说挫伤,二是不会做梦了。”“不,我夜夜恶梦缠身。”“这种梦不会纠缠你,而是激励和推动,譬如说远大的志愿和理想。”“哦!这么复杂。”“后者比前者还要可怕,受到挫折没关系,但是失去了梦想,那就太可怕了。”“天哪,你为什么不到我们大学去客座,天哪!实际上我已经被抛弃了。”“不,这世界上还有许多人关心你,包括那个你不喜欢的寻所长,他本人已经是肝癌晚期,但是他想极力挽救一条生命。你应该能听出来,他的嗓子都喊哑了。”“是吗。他太粗暴了。我不喜欢警察……对不起。”“但是,他还是在极力救你。大家都需要理解,你看天气这么冷,难道我们不需要温暖吗?”
  听席克这么说,安培不再吭声,过了一会,他的眼泪突然流了出来,但他马上作了解释:“对不起,我的眼泪只是为我的母亲,我无法原谅自己,无法排解。”席克点上一支烟说:“我们一直在全力破这个案子。”“那又能怎么样?”安培流着眼泪说:“我的母亲还是死了。”
  一个人在一分钟内老是重复着一句话,或者一张主张,足以让人感到这件事情对这个人的影响力和感染力有多大。“为什么老是认为你母亲不在人间了呢?”“我对她太了解了,她不过是一个艺术家而已,不管她在生活中多么光鲜和伟大,但是她毕竟是个娇弱的女人,她很脆弱,真的。”安培哭着。“我从来都没说过,但是,妈妈真的很脆弱,在那样一个家庭,现在我能感觉到她的艰辛,她真是太苦了,太艰辛了……”席克诚挚地说:“既使如此,人死不能复生。人死前有希望,人死后这种希望就是一种责任,你母亲的希望你想必是知道的。”安培点了点头,然后痛哭。“那你就应该更坚强地活着。”安培答应了席克,他回去会认真对待自己轻生的事情,同时,他也愿意和席克一起回志远。
  把安培带回志远后,席克就着手准备安培和猫见面的事。席克对安培和猫的见面很重视,他彻夜未眠,在想着各种各样的可能。在见面形式上也费尽了心机,第一套方案是通过视频见面,第二套方案是通过单视玻璃墙见面,但是这两套方案的缺点是一样的,那就是只有一个人能看到对方,这对于想了解两个重要的案中人见面后反应的席克来说显然是下下策,于是席克决定安排两人面对面。
  见面就安排在2号审讯室,这是局里最大的一个审讯室,平时是供审讯观摩和检察官们监督用的,猫坐在席克等人的对面,背对着门,不一会安培进来了。席克说:“猫,你转过身去。”猫把身子转过来,正好和安培面对面,猫脸上的肌肉突地一跳,半张着嘴竟然没说出话来。“安培,你认识他吗?”席克离开座位,站在安培和猫中间问。
  安培说:“认识。”“怎么认识的?”“12月9号我和母亲上山时,前面有四个人,他是其中的一个。”“猫,你怎么说?”席克转而问猫。猫的额头上竟然出齐了汗,他说:“他看错人了,12月9号我在矿上,这是有人证明的,不信你们可以去问。”猫在向席克说话时,安培一直看着猫,他的目光中有一种得意和嘲讽。当席克转而看他时,他冷笑一声说:“那就是我在撒谎,是吗?”这句话好像是对席克说的,又好像是对猫说的,他的眼睛一直盯在猫的身上,目光是憎恶的,仇恨的。而当安培的目光射过来时,猫的眼睛立刻失去了锋芒,他把脸转向了一边。
  这是一次有意义的见面,猫的一举一动都没有躲过席克的眼睛,他弄不清安培为什么坚持说是12月9号见到过猫,但是从猫的眼神里,席克感受到了猫内心的恐惧,尤其是对安培的恐惧,至于这种恐惧来自于哪个方面,席克不得而知。
  疑惑归疑惑,迷团归迷团,但是无论是猫也好,安培也好,公安局都没有羁押他们的理由,于是决定释放两人,但是,当安培走后,猫却死活都不愿意离开公安局。“不不不。”猫听说要放他,惊恐万状,赖在地下大喊:“你们不能这么做呀,救命呀,我不能出去,出去就没命了。”这是出乎席克意料的,他问:“这么说你一直在跟我们说假话?”猫不吭声,以惊悚的眼神看着席克。“你再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离开矿山?你身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猫舔了下自己那肥厚的干裂的嘴唇说:“有人绑架我。”子尚和席克相视了一眼,“谁?”席克问。猫低下头,又不吭声了。席克走过来,他手里拿着马家奇、李克勤、仰成兵三人的画像和安培的照片。走到猫面前时,他将这四个人的形象一一展示着,最后他把安培的照片放在了马家奇、李克勤和仰成兵画像的上面。“不,不是!”猫看了看那些照片后,一个劲地摇头说。“绑架你的人是什么样子?”子尚问。“我天天被打呀,头完全昏了,一脸都是血,他还咬我,蒙上我的眼睛,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
  “你不说出来,你的危险就更大,我们又怎么保护你呢?”“就把我留在这里吧。”“你没有罪,我们无权羁押你。”猫磕头,嗵嗵作响,一个劲地哀求留下他:“他找到我就不会放过我,我死定了。”“这个人为什么要绑架你。是要钱吗?”“不知道呀!”“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趁他出去跑出来的。”“那人是哪里口音?”猫在想着席克的话,最后说:“外地口音,像是四川的,又像是湖北的。”猫的这种回答让席克和子尚完全迷惑,“你还是回去吧。”席克说:“再重申一遍,我们无权羁押你。”“我到哪儿去?我很危险呀!”“既然这么怕有人追杀你,为什么还敢留在志远?”“我身无分文,想挣点路费。他们说,当圣诞老人工资高,而且不会被人看见。”“那就快回老家去吧。你老家哪里的?”猫介绍了自己老家的情况。席克把两百元钱给了猫,说是给他的路费,并且说,只要走得快,那个人是找不到你的。猫半信半疑,最后还是千恩万谢地走了。子尚看见,猫出了大门就紧张起来,他东张西望了一番,然后刺溜一下就钻进了一条巷子。“为什么不为他提供保护?”子尚问席克,“我相信真的有人在追杀他。还有……”“这么重要的证人,不应该放了他。”席克接上子尚的话说,然后点上一支烟:“好了,现在我们应该去看看安培了。看着向车子大步走去的席克,子尚想到了一个充满诡计的场面,一只猫不断地将爪子下的老鼠放走,又不断地将它抓回来……
  安培的家充满了艺术气息,也很豪华。这是一次没有约定的拜访,安培并没有表示反感。席克表达了自己此次拜访的目的:希望能够加强警方和受害人之间的联系,加强双方的理解,这将十分有利于案件的侦破。安培同意席克的观点,他应席克的要求带他们参观了自己设在三楼的画室。
  画室很大,很凌乱,到处都是石膏像、画架、画布和纸张,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油彩味和一种防腐的香料味。紧靠窗户旁有一幅画还没有完成,因为席克发现画布旁有一幅草图,尽管这个草图和画布上的线条相比变化很大,但是仍然能看出这个草稿就是蓝本。画布上的画让人琢磨不透,在一片厚重、斑斓而凌乱的油彩中可以看到一只伸出来的手。这支手显然是一个女人的,细腻而白皙,皮肤充满了弹性。但就视觉语言来说,这只手的意义并没有被叙述完,相反,令席克纳闷的是,手的上方还有一只眼睛,那是一只很绝望的眼睛,“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印象派吗?”席克问。“谈不上。”安培说:“你们看过蒙特的《淑女》吗?我想我有点受他的影响。”席克的眼睛一直盯着画布上的那只眼睛和那只手,他问:“你好像说过,你最近有一幅纪念性的作品,你画好了吗?是这幅吗?”安培看着自己面前的画布,沉吟一下说:“原来是这么说的。”“手和眼睛。”席克围绕着画板转了一圈说:“很有意思,但是我们在你面前突然感到自己是个俗人,请教一下,它们有什么具体意义吗?如果是纪念你母亲的。”“不,你们想多了,在画这幅画的时候我突然改变了主意,真的没有什么意义指数。”接着,他又拿出另一幅画说:“你们看,这是一幅外国名画,叫《审判》,1910年的作品,或许我受了它的影响,在美术界拾人牙慧的事情经常发生,见怪不怪,我还是学生,我逃不脱这个窠臼。”席克认真看了一下,这张创作于1910年的名画还真有一对眼睛和一只手,他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子尚突然叫了起来,因为,他在画室的另一个角落看到了一组鬼画。“为什么?”子尚的语气里充满了遗憾甚至是气愤,“这么漂亮的画干嘛都打了叉,天呐,太遗憾了,他们被你破坏啦!”子尚的抱憾引起了席克的注意,他也走了过去。这是十幅关于日本女鬼的画像,它们分别是《猫妖》、《雨女》、《河童》、《黑冢》、《青灯行》、《座敷童子》、《雪女》、《溺之女》、《骨女》和《飞头蛮》。屋里的灯光是蓝色的,这十幅鬼画令人惊悚,席克从这些画里能深深地感受到作者深厚的美术功力和细腻而深切的感情。席克和子尚对那十幅鬼画的钦佩是由衷的,处于礼貌,安培也走了过来。
  “为什么要画这种鬼画?”席克认真地问。“上初中以后,我喜欢上了鬼文化,如此而已。”安培说,但目光里有一种莫名的冷漠、飘忽和敷衍。“鬼还有文化?”子尚问。“人说画家的心思就在画上,我倒觉得这里有一种作者的心态。你看这些鬼多么艳丽呀。”子尚说完,自己先呵呵笑了。“不不不,”安培显然很在乎子尚的话,他连忙辩解,“纯属无意识。”席克好像同意子尚的观点,他掐出一支烟,先在烟的腰身上舔了一下,然后点上火,吸了一口说:“对你的鬼文化很感兴趣,能讲解一下吗?”“当然可以。”安培说:“你看这幅画,主人公叫猫妖。据说猫有九条命,当猫养到9年后它就会长出一条尾巴来,每9年长一条,一直会长到9条。有了9条尾巴的猫又过了9年就会化成人形,这时,猫才真正有了9条命,在中国也叫九命猫妖。《雨女》这幅画说的是,一个女子站在雨中,如果这时候有男子向她微笑,示意她共用一把伞的话,那她就会永远跟着他。此后,该男子就会一直生活在潮湿的环境中,因为普通人难以抵挡这么重的湿气,所以不久就会死去。《河童》这幅画说的是,在日本稻河神社附近有一个小湖,叫救身湖,湖中常有河童出现。由于河童在日本是家喻户晓的,所以有很多的说法,比较常见的是:鸟头、人身、龟壳,头顶有一碗状的凹镜,内盛满水……”接着,安培将其他几幅女鬼画也一一作了说明。席克弯腰看了一下画布上的日期说:“这些画跟你有不少年头了。七年?”“是的,七年。”安培回答,但好像不想再说这个话题。“我还是觉得可惜。”席克说,“这好像是最近才打叉的?”“是呀。我不想再保留它们了。……是个错误。”安培莫名其妙地这么说,自己带头向一边走去,这样做是可以结束关于鬼的话题的。席克领会了,便和子尚跟了过去。
  席克在一楼和安培作了沟通。说话期间,安培在为他们伺茶。令子尚眼花缭乱的是,安培的洗茶和沏茶的工夫非常老到,绝非一日之功。品茶其间,席克说了两件事,第一,省公安厅已经成立了专家队伍,同时已经和本市的一个搜山自愿者协会联系上了,正在全力搜索安培母亲的下落。第二,因为无确凿证据,猫已经放了,目前正在回家的路上。席克说这些话时,安培没有说什么,只是不停地为他们沏茶。
  上午,志远市下了小雨,天色隐晦,街道上因为有水,不停地映着车辆和人的倒影。猫把细长的脖子深深地藏在领子里,混迹在人群中,他没有去志远火车站,也没有去志远汽车站,而是要了辆的车拐弯摸角地去了郊区,在那里,他跳上一辆大巴,于当天下午两点赶到一个叫湖口的火车站,在那里他搭上了去家乡的火车。
  经过三个小时的奔驰,在天黑透的时候,火车缓缓地停靠在将军寨。此时,将军寨离猫的老家苏塘还有二十来里地,猫觉得乏了,决定找个旅馆休息一下,明早再走,于是,下车后他便往镇子深处走去。不久,他在一条青石条铺就的巷子里找到一家叫百顺的旅馆,然后选在二楼住了下来。
  旅馆的条件太差,一张床,两床很薄的被子,一瓶水,鞋拖还是夏天的。头顶悬着一只昏黄的灯泡,上面有蜘蛛网,人一走动,那灯泡就晃悠。屋里弥漫着一阵阵霉味。猫顾不上这些,去外面买了两块饼子,三下两下撕开吃了,倒头就睡。夜里9点左右,院子里的灯都熄了,四周黑黢黢的,死一般的寂静。夜里12点半左右,猫忽然听到楼梯上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这脚步声或走或停,显得诡谲而警惕。猫的眼一下子睁开了,“谁?”他问,声音悬浮在漆黑的屋子里,微微地颤动着,而自己身上则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过了一会,外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服务员,把门关好!”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安心地睡下了。
  猫睡下不到五分钟,脚步声又在楼梯上响了起来。这脚步声越来越近,一直到门前才停下。当猫听到了一阵阵急促的喘息声时,他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就在这时,又有一阵脚步声从下向上急促地传来,接着便是激烈的打斗声和向下翻滚声。惊恐万状的猫忙从床上爬起来,他哆哆嗦嗦地走到窗前,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向院子里看。借着远处街道上反照过来的微弱光线,他发现院子里有三个人扭打在一起。不一会,一个人突然从另外两个人的身下挣脱出去,抱着头,破门而逃,另外两个人见状,急忙追了出去,院外的小巷子里立刻传来一阵杂乱的声音。这时,院子里的灯突然亮了,女老板和两个女服务员一边穿着衣服,一边慌乱地跑了出来,她们纷纷询问刚才发生了什么事,问到猫这儿时,猫就把楼梯上两次出现脚步声的事情说了。“是男的声音?”那个胖老板娘问。“是呀!”猫说,“我问是谁?他说:我,服务员。”几个女人立刻惊恐地捂着嘴。“怎么啦?”猫问。老板娘指了指其他几个女人,惊悚地说:“你看看,这里哪有男的。”说这话时,老板娘脸色蜡黄,那几个女人的脸也白了,突然,有一个女人尖叫起来,大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院心里有一滩血。老板娘见状,大声说:“快把门抵上,快!”她这么喊着,自己披头散发,仓皇地逃进了自己的房间。猫也跑回自己的房间,但是,他再也睡不着了,他连忙穿上衣服,将二十块房钱放在床上,拿起包,悄悄地离开了百顺旅馆。
  猫算了一下,如果现在走,天亮前也许能赶到家。此时夜色沉重,风声更紧,空气冰冷,呵气成雾,那些山路忽然在猫的眼前蜿蜒开来,漫长而不测,但一想到楼梯上的脚步声,想到那个男人的回答声、喘息声和院子里的那滩黑红色的血,猫的心里一阵痉挛,他立刻决定迅速离开这个凶险之地。
  猫一口气就走了十几里地。等走进了山,他后悔起来,山里的雾气更重,喘口气都能感觉到寒气的尖刻,像是喝了一口辣汤,行走在山谷中,像是走在一个冷库里。进山有一条公路,蜿蜒而陡峭。此时,一辆车也没有,虽然说这些道路自己并不陌生,但是要真的在深夜里走,却让他很怵。但是,已在路上,猫决定不再回头了。
  等过了凤凰岭,猫笑了,因为他看到山下有几处灯光向上逶迤而来,显然这是赶路的货车。他抖擞了一下精神向山下快步走去。刚走出去二十多米,猫突然站住了,他发现,在不远处的路当中,分明站着一个人。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当他再一次辨认时,他傻了,那就是一个人,此时,那个人手里拎着一截棍子突然向猫跑来。猫一时间竟然完全愣在那里,等他反应过来,那人已经到了他近前。猫问:“你是谁?”那人也不吭气,举起棒子就打,猫用手挡时,这棍正打在他的手腕上,接着,一棒又一棒呼啸着从天而降,其中有一棒正击在猫的头上,猫眼前一黑,整个人旋转了一下,“扑”地摔在路面上。不久,猫的意识完全处在模糊和混沌中,他能意识到一道亮光随着刺耳的煞车声停留在自己的眼前,继而是纷乱的脚步声,再过一会儿他的眼前到处飘满了叶子,他和马家奇、李克勤、仰成兵从矿山下来后向树林里走去。马家奇不断地讲着女人的事,几个人笑到半死……
  猫醒来时已经躺在志远市第一人民医院,屋里全是警察,席克站在窗口,子尚头上缠着绷带站在一边,他半个脸部完全是肿胀的。听护士说人醒来了,席克转过身来。席克向屋里的其他警察挥了挥手,其他警察便陆续离开病房,很快,屋里只剩下席克、子尚、寻所长和猫四个人。
  寻所长把一个礼拜前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猫,原来,当猫从志远踏上火车时,有三个人也上了火车,那就是席克、子尚和那个神秘的人。当晚,那个神秘的人准备打开猫的房间时,席克开始实施抓捕,神秘人连忙逃脱,在院内,正碰上埋伏的子尚,搏斗中,子尚头部受伤。席克和子尚在夜色中追击神秘人未果,为防意外,他们转回百顺旅馆,但是,他们发现猫已经离开,于是,他们驱车向猫的家乡方向追去,结果,果然发现了猫,他们救下了猫后,那个神秘的人却遁身于密林之中。“你整整昏迷了七天。”寻所长说,“大量失血,欧阳探长两次为你输血。”猫看着席克。席克面色苍白,好像血被抽干了一样。猫很感动,眼里晶莹起来,他翕动了一下嘴唇说:“我交代……”子尚和寻所长都围了过来。席克说:“你身体还很虚弱,你只需要回答我几个问题就可以。”猫点了点头,他面色苍白,像是一张发皱的纸。
  “是谁绑架了你?”
  “安培。”
  席克和子尚互相看了一眼,“你是怎么被绑架的?”席克问。“他说要我当模特,我们谈了很久,最后他把价格出到了一小时一千元……”“这么说在旅社要杀你的人和在公路上要杀你的人也是他喽?”“是的,都是他。”“为什么?”“因为他的母亲。”“难道他母亲的失踪真的与你们有关?”“不,他母亲是怎么失踪的我们真的不知道。”席克和子尚立刻感到糊涂了,席克问:“12月9号你们上山了吗?”“没有,真的没有。”“那安培为什么说看到了你们?”“我现在都想清楚了,他没杀掉我,很焦急,他是想用这种方式让你们帮他找到我?”借用国家机器找人,这倒是很高的一招。子尚这么想。“马家奇、李克勤和仰成兵是怎么死的?”他问。“都是被他杀死的。”
  “安培为什么一定要杀掉你们?”
  “是因为他母亲。”
  接下来,猫向席克和子尚说出了发生在十二年前的事情。
  志远有三个自然保护区,其中豆蔻山森林保护区就是其中之一。秋天的时候,森林中的橡树叶是红的,它们一斑一斑地落在苍翠的松柏上,显得很好看,因此有许多游客到这里观光。
  豆蔻山有棕熊出没是众所周知的。熊浑身都是宝,尽管自然保护区的主要路口都出了告示,严令禁止捕杀国家保护动物,但是还有许多人铤而走险,他们在森林中下铁卡,挖陷井,处心积虑,机关用尽。这天中午,安培掉进了熊坑。这是12年前的事,安培9岁,那个在坑上面焦急到快要发疯的漂亮女人是他的母亲,叫解媛,志远市京剧团著名旦角演员。她在尝试了无数次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能力将自己的儿子从坑里拉上来时,她恐惧异常。她先是向四周呼救,然后就是大哭不止。她不断地向坑下面喊话,但是,坑底没有一点点回声,她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早已昏厥过去。期间,她想跑出树林呼救,但又怕找不到回来的路,那样事情会更糟糕。不久,这位饱受惊吓的母亲绝望地看到,夕阳像是一个溏心蛋黄,软滑得就要坠落下去,树林里氤氲着一阵阵阴霾、冰冷而充满着死亡的气息,很显然,再有一个小时,这里将会完全被夜色吃透,那时,别说安培会被冻死在熊坑里,自己也会葬身兽腹,想到这,她再次面向森林呼救:“有人吗?有人吗?救命呀!”,大约连续喊了半个小时,她瘫倒在地,那时,她快耗尽了身上所有的力气。这个时候,我们的主人公出场了,他们就是我在前面多次提到的几个人:马家奇、李克勤、仰成兵和猫。那时,猫还不到16岁,穿着和自己身材不配套的衣服,大大的,像套了一条麻袋。小小的脑袋上歪带着一顶矿工帽,脸上是横一道,竖一道的煤灰。他和马家奇、李克勤和仰成兵刚从井下升上来,正往山下赶。他们的脚步声和说笑声一下子使绝望的解媛兴奋起来,她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力气,整个人一下子就跃了起来,然后边大喊救命,边跑着迎了上去。马家奇等立刻围了上来,他们很快就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早晨,为让学美术的儿子感受一下大自然的真实和宽厚,解媛带安培到树林里玩,起初他们到处都能听到旅游者的说话声和欢笑声,当他们突然发现森林里出奇地寂静时,他们才知道迷了路,而最为糟糕的是,在慌乱寻路时,安培失脚跌进了熊坑。
  “救救我的孩子。”解媛哀求说:“他就在坑里,求求你们救救他吧。”李克勤立刻去解背在肩上的绳子,马家奇却一把扯住他。他伸头向坑底看了看。熊坑的边沿是茂密的野草,下面什么也看不清。他又打量了一下泪人一样的解媛,然后说:“这坑可不好下呀!”解媛忙打开自己的皮包,从包里拿出400元钱来。她把钱哆哆嗦嗦地递到马家奇面前,凄凉地哀求说:“大哥,这都给你们,都给你们,求求你们赶快救我的儿子,求求你们……”马家奇的眼睛在解媛捧出来的那些钱上睃了一眼,说:“我们的工资可不低呀!”解媛哭着说:“大哥,只要你们能把我儿子救上来,我回去重谢,我有的是钱,我有三处房产呢,我还有车,还有存款,你们开个价吧,好不好?”马家奇一边用指甲刮着黑而油污的脸,一边斜睨着解媛,冷冷地说:“你真的很富?”。解媛拼命点头,然后哀求说:“大哥,你快开个价吧,你看,天快黑了呀。”马家奇的眼睛在解媛那丰满的胸部瞟了一下,然后意味深长地说:“是呀,天真的快黑了。”解媛再次哭了,她转而向李克勤说,大叔,您老开个价吧。您说要多少钱吧。”李克勤向后退了一步,然后看着马家奇。这时一直蹲在地下的猫说话了,他说:“富婆,给我们干一下。”
  因为猫是个孩子,说话声还带着稚气,解媛竟然没听懂,但是马家奇等却哈哈大笑起来。“好,我没白培养你。”马家奇笑着说:“你长大了。”解媛迷迷糊糊地问:“小兄弟你说什么?”猫站起来,他夸张地挥舞着细长的小胳膊说:“我们把你家小孩弄上来,你给我们几个玩玩。”解媛不敢相信地看着猫。这时,马家奇一挥手说:“走吧,天快黑了。”说着,几个人就往前走,解媛紧跑几步,一下子跪倒在马家奇等人的前面,放声大哭。马家奇说:“富人,不是我们见死不救呀。”猫再次挥舞着他那条细小的胳膊喊:“富婆,给不给干?”解媛一边哭着,一边连连点头……
  安培被救了上来,人是活的,但是处于昏迷状态。按照协议,马家奇等把身上的袍子脱了,扔在地下,然后将解媛的衣服扒光。“猫,过来!”马家奇喊:“今天,爷们给你举行成人仪式,你第一个上吧。”说着,马家奇将盖在解媛身上的衣服扯到一边,当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呈现在猫面前时,猫嗷地叫了一声,吓得向远处跑去……
  “这么说那天你没有参加轮奸?”席克问。
  “……参加了。”猫嗫嚅了一下说,“他们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不干也得干,如果我不干,就把我扔到熊坑了……”
  “他们强迫了你?”
  “是的。我趴在她的身上,我害怕……她想救她的孩子,就不断地催我……”
  “你们就当着那个孩子面吗?”子尚愤怒地问。猫不敢正视子尚的眼睛,他说:“不,那个小孩一直就昏迷着。直到老李把那个小孩背到一家医院,他还没醒。”“最后是你们把他们母子带出来的?”席克问。“是的……”猫说:“老李说,便宜也给占了,人还是要救的。我们几个轮流着背那个小孩,一直把他们娘俩带出山林。”“现在你知道那个小孩是谁了吧?”席克问。“是的。”猫说,像是从一场恶梦中刚刚苏醒。自己被绑架的情景好像就在昨天。
  那天,猫被安培绑在山洞里的一根粗大的树藤上,猫绝望而惊恐地问:“帅哥,为什么绑我呀?你求财还是求啥?”“求色。”安培说,用刀尖在猫的额头上挑开一个口子,一股鲜血迟疑了一下,很快就流了出来。猫没敢叫,只是惊恐地看着安培。安培用手在猫的额头上抹了一把,说:“众色之中,我还是喜欢红。”猫说:“为什么呀?”“为什么?”安培用长长的尖刀左右拍打着猫的脸颊说:“那时你16岁,我9岁,你多活了十一年,你真是赚得不轻。”猫听不懂安培的话,像哭又像笑地看着安培:“帅哥,认错了吧?你肯定认错了,嘻嘻嘻……”安培突然抓起一把污泥,像泥瓦工劈腻子一样,狠狠地抹进猫的嘴里,他说:“还记得那个熊坑吗?”猫一下瞪大了眼睛,他很快就想到十一年前,那个被他们从熊坑里救上来的昏迷不醒的孩子,他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安培开始殴打他,先是扇耳光,接着是踢下身,等打得筋疲力尽了,安培说:“我给你开个生命超市,说,想活多久?”
  猫满脸是血,他吐掉那些泥巴说:“看在我当时还小的份上,饶我一条性命吧。”“我说过,为你和马家奇、李克勤、仰成兵,我开了个生命超市,产品有四种,第一个死,第二个死,第三个死,第四个死。没有饶命,只有死亡的顺序,你就不要抱什么幻想了。”“我选第四。”猫忙不叠地喊,声音都喊岔了。安培答应了猫的请求,但是要猫把另外三人的姓名和地址一一供出来。猫积极配合,于是,他在被绑架的20天内,看到安培先后杀掉了马家奇和李克勤,当安培告诉猫,他已经打听到了大光头仰成兵的下落时,猫知道自己的大限也到了,那天,他不断地磨那个绳子,等安培掖着尖刀,杀气冲天地走出山洞后,他逃脱了。
  安培的杀人目的基本明确了,回到局里,子尚和席克讨论了轮奸事件的本身。“安培是怎么知道他母亲被人轮奸的?猫说那时的安培只有九岁,轮奸发生时,他正处在昏迷之中。难道他母亲会告诉他?”
  “他母亲做不到。天下所有的母亲都做不到。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啊,除非到了非要解释的地步,我想那一定是痛苦的、无奈的、别无选择的。”“那就是安培看到了母亲的日记。”“这有可能。如果是这样,那真是太粗心了。我们还不能确定孩子是在什么时候看过母亲日记的,如果是十四岁,正当青春期,这种刺激完全能够颠覆和毁灭。”“而我却不这么想,我现在特别渴望能看到安培母亲的日记,我的直觉是,这篇日记会写得特别详细,譬如受害人当时的绝望,舍身救孩子的心情、被轮奸的痛苦、屈辱、这些年的阵痛和难以磨灭的恶梦、不可启齿但每日都会像蛆虫一样蠕动的心事。这还不够吗?铁石心肠也必将被震撼,被感动,何况是一个作为事件渊源的儿子。他一定会在震惊中觉醒和感动,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多灾多难的母亲高兴起来,然后去为母亲报仇!这一步对于他来说,可能别无选择,因为,他觉得自己在一生中最大的感恩应该就是为母亲雪耻,尽管这是一件需要铤而走险的事情。”
  “但是法不容情呀!”
  子尚想着师傅最后一句话,想着这件悲壮异常的事,想着那个瘦弱的有些驼背的心事重重的男孩,他的眼睛慢慢湿润了。
  席克立刻决定带子尚去安培家。等他们赶到时,安培已经离开了家。席克叫人打开了安培的家门,开始对安培的房间进行仔细搜查。前面我们已经说过,这是一幢可以叫着巨大的豪宅,到处都是花草,花草上刚浇完水,显得光鲜而天真。家具简单、另类而大方,一进房间,灰色和黑色立刻充满了视野,但是一种中国红和橙色会不经意地出现在某个地方,显得写意而匠心。
  二楼是失踪者解媛的卧室,整洁异常,到处可见浓郁的中国元素。靠窗的一侧有一排柜子,里面放着梨园前辈谭鑫培、程长庚、梅兰芳、程砚秋、张学津、周信芳的半身塑像。塑像是树脂做的,看上去更加凝重和古朴。靠床的一侧,是一组照片,上面有《龙凤呈祥》、《圣母院》、《生死恨》和《霸王别姬》等剧照,解媛分明在这些大戏中担当主角,那时她光艳多目,站在这些剧照前,席克能听到志远大剧院里传来的震聋发聩的喝彩声。解媛因为无法平息经久不息的掌声,而不得一次又一次出来谢幕。
  解媛的床头有一盏从香港演出后带回来组装的水晶落地灯,上面挂着解媛本人的一张照片,照片不大,但一种叫着忧郁美的感觉撑满了整个房间,膨胀在人的心头,让人有些眩晕和窒息。床很久没有人睡了,被子叠放得十分整齐,上面盖着一条蓝色的纱巾,这一撇颜色柔软宁静得让人心碎和焦虑。
  三楼是安培的画室,足足有三十平方,席克和子尚来过,但是这次来,席克和子尚发现,那些女鬼作品完全没有了,在一堆画板前面有一幅很大的照片,是安培和母亲的合影。安培有十六岁的样子,外面好像有阳光,安培的眼睛眯缝着,紧簇的眉头表明他很忧郁。迎着窗口,是安培的一个大画案,上面有一幅画还没画完,旁边就是诸多的油彩和一些用来调色或洗笔的盆钵。在一个记事薄上,有一个创作计划,上面就目前所创作的这副画作了部署和说明,大致完成的时间是后天。
  一切迹象表明,安培会很快回来,席克决定带子尚在房间等候。席克是个细心之人,他仔细测算了安培回来的准确时间,测算了安培从进门到走上三楼的时间,为此,他彻底推翻了子尚决定在三楼抓捕安培的方案,因为,他早就对安培做了相关的性格分析和血型分析。安培是B型血的人,席克特别注重这重血型的双重性格,他曾经跟子尚罗列了安培作为B型血的双重人格。第一、喜欢自我行动,如果令他与周围人完美配合他会觉得很苦。第二、不善应付,容易害羞,不太会交往。第三、很容易受到别人的感情影响,甚至陪人掉眼泪。第四、脾气多变,反差大。第五、对许多方面都具有情趣。第六、有不用心的一面,时而会干出冒险的事。第七、很容易对新的行动迅速下决断。第八、敏感、机警、准确。“你看看他的第八条。”席克说:“这种人一进门就会嗅出陌生人的味道,那时,我们只能眼睁睁看他退回房间,将门反锁后从容地逃走。这叫什么?——我们去抓猴子,猴子却把我们锁进了笼子。”子尚认为师傅神话了这个有点神经质的小伙子,在子尚的眼里,安培还是个书蠹,就美术而言不过是个执着的有点死心眼的工匠。但是,他是妥协的,于是,师徒二人作了分工,子尚守在二楼画室,席克守在一楼,他们的计划是,安培上楼后,子尚和师傅便会上下夹击安培。
  一个星期下去了,安培没有回来,席克的头发长而凌乱,胡子完全弄黑了他的腮帮,使他显得更加消瘦;眼睛通红,看人时,有点像受了委屈的老鼠。为了防止进来的安培嗅到烟味,他一个礼拜都没有抽烟。而子尚则一脸的憔悴,整个人无精打采,像个即将发作的瘾君子。“撤吧。”子尚伸着懒腰,有点哀求地看着师傅说。“我们失算了。”
  席克没有吭气,他拿出一支烟,在鼻子下面贪婪地仔细地嗅着,等嗅够了,他才走到窗前,头稍稍向下低着,向外望了一番,然后说:“他会回来的,我觉得他正在对面一个什么地方,偷窥着我们。他也在等待,他的性格告诉我,他在和我们角力。”“经验主义害死人。”子尚说:“骨头刘那个王八蛋一肚子宿命,你怎么就信。”“是的,”席克说,“我有点崇拜他。”子尚无奈,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但是到了晚上,他却去了阁楼,那里是安培的卧室。席克也有些顶不住了,到了后半夜,他去了解媛的房间。
  又是两天过去了,席克踱步到客厅,然后在那里点上了一支烟。不久,楼梯上发出一阵脚步声,子尚也下来了,他说:“点上这支烟不是因为你无法抗拒烟瘾了,而是你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席克抬眼看了一下子尚,子尚已经走到自己的面前,手里捧着几本厚厚的笔记。“我也是这么想的。”子尚说,就坐在师傅的对面。“这是什么?”席克问,看着子尚把笔记本放在了茶几上。子尚没有回答,而是把笔记本向一边推了推,放到了一个席克不能手及的位置。“师傅,我想谈谈安培。”席克眯缝着眼看着子尚,然后把一支烟递了过去。并且亲自给子尚点上火。这种礼节意味着席克对子尚特别有期待。但子尚只抽了两口就将烟掐了,这让席克很痛心,他忙将子尚掐灭的半截烟放到一边。
  “十一年前在豆蔻山自然森林保护区发生过一桩悲剧。”子尚说。说完就看着师傅,他的目光里有一种渴望。但席克对子尚的这句话一点都不感兴趣。他在精心地修复那半截被子尚掐灭的烟。“知道我为什么说是悲剧吗?”子尚问,再次看着师傅。席克看了一眼子尚,继续弄那支烟,他的手指有一部分已经被烟灰染黑了。子尚说:“也许师傅会说我装神弄鬼,在那个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原始森林里,一个孤立无援的漂亮高雅的女人被几个肮脏的野蛮粗俗的男人轮奸难道不是悲剧吗?不,这还不算悲剧。”“这么说,我们的子尚对这个悲剧已经有了新的定义?”席克问,语气却充满了嘲讽和不信任。子尚却不管这些,他继续说:“也许师傅还会说,过了几年后,那个少年长大了,他发现了母亲的日记,然后愤然为母雪耻,又造成几桩杀人血案,难道这还不算是悲剧吗?我的回答是,不,这也不算是悲剧。”
  几乎是同时,席克和子尚将目光都投向了对方,此时,子尚的情绪显得很激动,他一下拿过手里的那几本日记说:“悲剧就在于十二年前,那个九岁的孩子,那个纯洁的一直以母亲为荣、对母亲崇拜不已的孩子,亲眼看见他的母亲被人轮奸了。”
  席克瞪着眼睛看着子尚。“是亲眼看见,”子尚加重语气说,“师傅你听清楚了吗?”
  屋里静寂起来,好久好久。“他不是一直在昏迷吗?”终于,席克这么问,打破了这种难捱的静谧。“没有。”子尚说:“当他母亲被四个男人轮奸时,他醒了,他在日记中写道:我看见她,请听他的口气,不是母亲,不是妈妈,而是‘她’。他说我看见她正在卖淫。天呐!”子尚痛不欲生,紧紧揪着自己的胸口。席克也被这种叙述或者说被安培的这种定义震惊了,他有点发呆,但是他要比子尚冷静得多,他在等着子尚。子尚把脖子先是向上仰着,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继续他的叙述:“在安培的眼里,当时他的母亲正在卖淫,因为他母亲的身边有钱,它们撒落在地,是400元钱。”“那是解媛为了救安培掏给李克勤他们的钱呀。”席克说。“是的。”子尚仍然被一种痛楚压抑着,他不得不换了口气说:“可是在安培的眼里,这400元钱就是母亲卖淫换来的钱。他在日记中说,你为什么就这么贱,爸爸没有给你留下遗产吗?这怎么100元就可以卖一次,你知道你是多么的高贵吗,你是志远市大街小巷都谈论的人物呀,是电视上经常看到的人物呀,你是我引以为荣的顶礼膜拜的圣母呀。你真的是我的妈妈吗?”“真够呛,他为什么不想一想,他的母亲怎么可能在那种地方向几个粗俗的矿工卖淫?”席克质问。子尚说:“那时有一个戏剧性的场面,猫被大光头他们强逼着参与了轮奸,但是16岁的猫做不下来那件事。为了能让还在昏迷中的儿子赶快得救,解媛一直在催促着猫,而这时安培醒了,他看到了是一个完全有配合的轮奸。”“解媛呢?她知道自己的儿子看到了吗?”“知道,在最后一刻。但是,他在安培从9岁长到21岁的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就不知道安培在她被轮奸时清醒过来了。”“记得吗?我早就说过,这是个粗心的女人,即使当时没有发现儿子是清醒的,但接下来,她也应该有所察觉。”“知道吗?那种场景,安培就看一眼就闭上了眼睛,然后伪装昏迷,直到医院的护士将他喊醒。虽然痛不欲生,但是一直处在昏迷中的儿子却让解媛万分庆幸!”
  席克想着那个十二年前,一个9岁的孩子是如何地用心良苦,他感慨唏嘘不止。
  接下来是十二年的漫长岁月,伤痕在解媛的心头被慢慢抹平,相反,在安培的心里,却是阴影成癌。在老师和小朋友的心里,安培是个好动、活泼而热情的孩子,但9岁后他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很少说话,在体育课期间,他做了一个令同学们惊愕无比的游戏,就是用铅笔刀将他捉到的4只青蛙一一肢解。到了14岁,安培已经是一个完全自闭的孩子,他经常会远远地看着伙伴在玩,目光冷漠,并有些古怪和难以琢磨。解媛认为这是少年之烦恼,源自于一种叛逆心理,但到了16岁,安培变得极难沟通,母子二人经常会发生争吵,争吵时,安培会摔东西,会几天不理母亲,这往往让解媛莫名其妙,因为,她解释不了安培为什么会因为一丁点儿事就向自己发脾气,就跟自己争吵。还有那眼神,她感到十分陌生和难以把握。
  我们在本篇小说进行到3000字左右安排了一个场景,那就是席克开始怀疑安培就是追杀猫的人,为此他一边将猫放了,一边和子尚去拜访安培,目的就是将猫回老家的信息透露给安培。这个时候,他们三人在安培的画室里讨论过那十幅女鬼画。安培对子尚的疑问做了敷衍,实际上,这些女鬼画就是画解媛的。在安培眼里,母亲就是一个百变女鬼。解媛曾经也问过安培,为什么要画这么多女鬼,安培告诉她:“鬼属于一种大意象,谁心里有鬼,谁就能看到鬼。”解媛当时很高兴,她觉得儿子的见解很有哲理,但是,她永远都没有看到安培在说这句话时的眼光,那是钟馗似的,这一点,安培在日记中说:“9岁以后,我一边开始造鬼,一边抓鬼,我已经是钟馗,我既是为父亲而做的钟馗,也是为她而做的钟馗。我每天都必须从学院回来,我不怕辛苦,我要做一个称职的钟馗。有我在,我们这个家就不会闹鬼。”
  也不是所有的暗示都不会引起解媛的注意,有一天,解媛就因为安培的一句话吓出了一身冷汗。安培问解媛:“我想知道我父亲死亡的真实原因。”安培说这句话时,神情冷俊,眸子里有一种令人畏惧的拷问。解媛最后哭了,她在安培有了道歉的意思后,叙述了自己和丈夫的爱情。她的叙述诚挚而坦率,足以让人为一个靓丽少女和一个朽老男人的传奇爱情而垂泪,然后,她又拿出丈夫死前医院留下的各种证明,坚持让儿子看一遍,接下来,她便生病,她不能接受儿子的这种追究和怀疑,更不懂儿子怎么会问到自己父亲死亡的原因,谁都能看得出来,这是一种极端的不信任,但这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她想在搞清情况后就原谅他,但是,在母亲还在病床上时,安培就借故心烦开始出去写生了。
  安培走后,解媛开始对这个事情作深刻思考,对十二年来自己和安培的磕磕碰碰进行回顾和检索。她突然想到了十二年前,想到了那个傍晚,那片到处都是阴霾的森林。她满头大汗,她强烈地感到,那件事情安培可能知道。“他怎么会知道?”她疯了一般地跑到自己的卧室,翻阅自己的各类表演笔记,生怕自己哪天犯糊涂在上面写了些什么。但是,她只翻阅了一半就停了下来,她自己清楚地记得,自己未和任何人谈论过这件事,哪怕是自己最好的妹妹,几年来,她努力做到的就是不给这个事情留一丝一毫的缝,因为那是生命的缝隙,不可挽回。她用一个半天的时间回忆了当时的所有细节,她觉得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在自己被轮奸时,安培醒来过。想到这,她毛骨悚然,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脸色涨红,浑身出齐了汗。但是,她很快又否定了这个判断,因为她是看着儿子到医院后经过抢救才苏醒过来的。几天后,安培回来了,母子二人几天都没见了,但是,安培进屋时并没有和母亲打招呼。等听儿子洗过了脸,解媛主动走到儿子屋里,她先是问寒问暖了一番,然后问:“儿子,你觉得妈有让你感到不体面的地方吗?”说完这个,她就盯着儿子看,那时,她的手是颤抖的,她怕儿子说出那个答案,怕诘问,怕厌恶的目光,怕声嘶力竭,歇斯底里,不可控制,但是,她也有所准备,如果真是那样,她准备把事情的真相认真地和儿子说一下,她相信儿子会理解她。但是安培却没有和她对视,而是默默地流起了眼泪。“儿子,妈妈做错什么了吗?”
  安培摇了摇头。解媛感动万分,那时,她认为自己想多了。
  “安培原谅母亲了吗?”席克问。
  “没有。”子尚翻着安培的日记:“安培在日记里描述了他那天的心情:我不想再计较这个女人,她把我弄得很累,这个寡廉鲜耻的女人让我无可奈何,饱尝羞辱。如果有一天,那四个可怕的家伙,哪怕有一个说出那件事,说出我母亲的名字,就是我死亡的时候。”“解媛就这样被儿子蒙骗了吗?”席克问。“是的。这是基本心理,她所希望的结局,她所恐慌的结局和她想极力逃避的现实会帮她自欺欺人,同时,在以后的日子里,在安培对她一直进行隔离的诸多时间里,她都把儿子对她的过激行为理解是青春期的正常表现。”“就这件事,解媛难道没有向儿子说明自己的想法吗?”“有。安培在日记中说,我都能看出来,她想把那件事情向我坦白,以得到我的同情,但是,她没有那个勇气,她总是不断地试探我,我都把话题引开了,因为我不想接受她的道歉,那是罪过,不可饶恕的。”“这么说,从9岁到21岁,陪伴着安培的只有对母亲的鄙视。”“还有对那四个人的仇恨!”子尚说,“从17岁开始,安培就经常去那个树林,他找到了那个矿山,然后就在矿山附近画画,他希望能找到那四个人。”“我完全明白了。”席克说,站起来,走到窗前,点上一支烟深深地抽着,青色的烟雾在他紧皱的眉宇间缭绕。子尚也站了起来,他捧着那些笔记本,一边走一边说:“安培终于找到了猫。”“猫一定会说出事件真相的。”席克激动地说,他对安培的态度有着极大的期待,或者说对于这对母子的关系有着极大的期待,他同情那个可怜的女人,他认为猫出现的时候,应该是还解媛一个清白和公平的时候,他仿佛看到安培跪在母亲面前请求饶恕的样子,听到了解媛号啕大哭的声音,这十几年,她为了儿子受的委屈可真不小。席克很讨厌女人号啕大哭,但是,这个哭声是他所期盼的。
  在那个山洞里,猫被绑了七天,当李克勤、马家奇被杀死后,安培问过猫一件事。
  “当时,你们给我母亲多少钱?”
  猫没意会过来,他说:“没有给钱。”
  “那钱是怎么回事?我看到了。”
  “是你母亲给我们的。”
  安培在猫的额头上狠狠地划了一刀,他咬着牙说:“你以为我还不够疯吗?怎么会给你们,她真的很贱吗?”
  猫说:“为了救你呀!”
  “救我?为什么?我在哪里?”
  “你掉在熊坑里,你母亲为了救你就答应了我们……”
  席克叹了口气说:“安培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怎么样了?”子尚说:“他很后悔……不,这还不准确,应该是晴天霹雳。”席克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觉得这该是故事的结尾了,他真的感谢这个故事的结尾。“但是他也很绝望……”子尚继而说。席克有些诧异地看着子尚。
  子尚叹了口气说:“你知道有些事情只能有一次,譬如说生命。”席克沉重地点了点头,他想到落日下的那个剪影,他是安培的,他伏在父亲的墓碑上,深刻忏悔和吊唁着,悲痛欲绝……
  “我们当初谈到这个话题时我问过你,”席克说:“我问过你,我说解媛知道自己的儿子看到过那个轮奸场面了吗?你说,知道,在最后一刻。这是什么意思?”子尚看着窗外的群山说:“那对于安培和他的母亲来说,都是不可挽回的最后一刻。”“别说了!”席克说,“我来总结一下,请让我来。”席克点上一支烟,在屋里踱了几个来回,突然站在那,看着子尚说:“我觉得解媛的失踪案就此可以破解了。”
  子尚点了点头。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解媛在结束了送戏下乡演出后匆匆赶回来,她记得自己离开家时,安培没搭理自己,她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她想回来和儿子好好沟通一下,或者带儿子去散散心。
  和她想的一样,她回来后安培好像根本就没看见她一样,但是和她想得不一样的是,安培竟然爽快地答应了和自己到豆蔻山游玩。安培的理由是,有一处风景让他惦记好长一段时间了。解媛为自己的这个建议被儿子采纳而沾沾自喜,兴奋不已。她想抓住这个难得的好机会和儿子沟通一下。他特意给自己化了妆,她今天的心情非常好,她想那个风景如画的豆蔻山可能是自己和儿子开辟新天地的地方。
  山上行人不多,这里的管理者缺乏品牌观几乎让这里丧失了生存的可能,但是,山上的风景依然旖旎,让人陶醉,解媛很高兴,冲着偌大无比的豆蔻山高喊了好几声,这些年,这个内向而难以交流的儿子真的让她压抑得要死。安培仍然是那样冷俊,他选了一个地方,架上了画板,开始观测前面的景象。解媛对儿子画板前的风景不是太满意,她说她有个办法,她会找到产生世界名著的地方,她还兴致勃勃地说,卢浮宫,这艘法国文化的旗銮,一定会因为自己儿子的加盟而陡放异彩。这么说着她就开始向山上攀登了。
  安培架好了画架后,突然愣在那里,接着脸上晕红而扭曲起来,这个记忆天赋超常的孩子突然想到他面前的风景就是十二年前他和母亲迷路的地方,因为那里有一个高高的废弃的井架。一时间,他头疼如裂,那个不到十六岁的孩子在别人的帮助下和自己母亲做爱的场景像刀一样剜着他的心。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了母亲的呼救声,他放下手中的画笔快步走了过去。很快他就看见,他的那个母亲为了给他找一个便于取景的好地方正悬在山崖上。她的手紧紧抓着一个枯朽的藤子,她脸色苍白,强烈的求生欲望让她凄厉地喊道:“儿子,快拉妈妈,快……”她这么呼救是有道理的,因为只要安培用力一拉,她的一只脚就可以搭上旁边的岩石,另一只手就可能抓到悬崖上的一个小树根,但是安培冷静地站在那里。“儿子,快拉妈妈呀!”解媛感觉自己手里的力气即将被那条枯朽的根耗尽,她有些哀求地喊,声音凄厉。但是安培还是没有动,解媛还看到,这个时候,儿子的脸是涨红的,解媛知道,安培被激怒和愤恨时就会这样。
  “儿子……”解媛绝望地喊,她感到儿子的目光是那么阴骘和恐怖。
  是的,安培一直就没动,目光变得恐怖而阴骘。
  有一些土在解媛的脚下松动,然后滑落下去,解媛的眼泪流了下来,她说:“我的儿子,我什么都明白了!”说着,她自己松开了手……
  屋里寂静异常,席克和子尚久久都未说话,这样一个故事会让铁石心肠的人垮塌心碎。外面起风了,因为有一个狭窄的出风口,那风的声音是怪戾和凄惨的。席克从子尚手里慢慢接过那个笔记本,他看到,作者的钢笔字写得极为漂亮,这在多媒体和网络时代已经很少见了,最后一页作者写道:那个从海底打捞上来的瓶子呀,妈妈不应该打开它的盖子;那个地方本来就是我的,但是你们却让我逃离……
  日记写到这里没有了,席克向后翻了翻也没有了。子尚说:“师傅,发通缉令吧。”席克拨通了寻所长的电话,他要见猫。
  中央电视台在上帝面前只能是个附庸风雅者,昨晚7点半后,他们说今天白天到夜里,晴天。但是上午就飘起了雪花。等席克、子尚、寻所长和猫走进豆蔻山那个大森林时,雪已经下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远远看去,所有的树梢儿都露白了,林中雪色浓郁,整个豆蔻山在雪细密地梳理下显得神秘而宁静。猫是个笨蛋,他已经在森林中转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但是还没有找到那个熊坑。子尚问:“怎么啦,这点雪毛子就把你的导航系统给破坏啦,这哪到哪了?”席克制止了子尚,果然,经过短暂的调整,猫反应过来了,他带着席克等向林中的一截长坡走去。
  很快,偌大的熊坑出现在席克等人的眼前。因为是冬天,熊坑四周的野草全部落枯了,那个裸露的大坑显得空旷而简单。这时,猫突然向后退了一步。席克掐出一支烟,先是在烟的腰身上舔了一下,然后点上火,轻轻地吸了一口。
  大家都看见,那坑底的雪色里衍着一具男人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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