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故乡的土地上

发布时间:2011-05-04浏览次数: 来源:作者:

○ 王道琼

  故乡于我而言是有些隔膜的。年少的我曾急切的想逃离,逃离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弥漫着纷争与喧嚣的生活。为了逃离,我沉醉在书籍与梦想之中,而对与已无关的人与事保持着近乎冷眼旁观的淡漠。
  故乡于我而言又是永远的牵挂。成年后的我如愿以偿地离开了那片土地。然而,无论走多远,故乡,却始终如同一根线牵挂着游子的心,那份牵挂总会让思绪不经意地飘回到生命最初的起点。
  五月,乡村收获与播种的季节,我回到久别的故乡。当太阳的影子缓缓爬出院墙时,我走出家门,沿着公路,沿着小清河,试图穿过岁月的车辙找寻曾经的痕迹。

漫步小清河

  穿过公路和一片杨树林,走在弯曲、坑洼不平的田埂上,瘦削的身子随着脚下的高跟鞋不时打着颤儿,仿佛扭秧歌一般。
  原本能容纳一牛一人并排而行的宽阔田埂几乎再也看不到,被铁锹犁铧切割铲削得只剩下狭窄逼仄的盘桓在一块块田地之间。大片麦子已收割结束,裸露着土地的本色,间或有几块田地已插上水稻,青绿的秧苗精神抖擞的站立在浑浊的水面上,有些田地里零星散落着秸杆燃烧后留下的黑色灰烬。地势高些的旱地里,花生正繁茂的生长着,出土不久的芝麻顶着淡绿的毛绒绒的细叶儿,新近移栽的棉花也长出几片椭圆状的绿叶。
  穿过这一片田地便触摸到了那条经年不息的河流的真实。她是故乡最宽阔的河流,人们称之为“大河”,我和伙伴们则叫她“小清河”。
  在年少的记忆中,小清河很少有干涸的时候,清泠透彻的河水曾让我深深迷恋,无论春夏秋冬,无论雾雪晨昏,我总是贪婪的吮吸着她的甘甜与纯美,品味着她的深邃与幽远,感念着她的自由与坦荡。
  离开故乡的脚步渐行渐远,小清河的清澈与宁静却被喧嚣的铁船、堆积如山的黄沙打碎。原本素朴洁净的面容沾满了厚积的油渍和污杂的垃圾,再也看不到成阵的鱼群飞鸟,悠柔的虾米水藻,整条河流弥漫着金钱的腐朽与恶臭,流淌着人性的贪婪与嚣张。
  哺育无数生灵、生命之源的小清河日益成为疾病和死亡的慢性毒药。浑沌污浊的河水,漂浮成片的死鱼,扑腾倒地的鸭鹅,悲伤忧愤的脸庞,刺痛着人们的眼睛和心房,却奈何不了铁船、利益的坚硬之网。世居河流两岸的人们出离于愤怒了,群起而奔呼“保卫水源,还我绿色家园”!
  治理河流污染最终摆上了政府议事日程,一条条采沙的铁船被就地肢解、变卖或沉入水底。经过数月的突击行动,小清河终于回归往日的宁静。
  数十年间,小清河经风历雨,从宁静到喧嚣复归于宁静,见证了故乡的繁华与冷落,目睹了人性的丑陋与善良。
  沿着河岸缓步而行,年少时光在河水中嬉戏打闹的情景恍如昨天。转过河弯,昔日蹲着淘米洗菜的青石上,一人正上下抡着棒槌洗衣。
  是秀婶,一位和母亲同龄的女人,看到我后愣了下便笑着说:“姑娘,来家啦,你妈回来没有?”
  我仍象以前那样称呼她:“秀婶,洗衣服啊,我妈回老家了,下午三点多送她上车走的。”
  记得我没上高中前,身材矮小但很能吃苦耐劳的秀婶是我们家的常客。她的男人会木匠手艺,是长子,许是家境较好的缘故,备受父母娇惯,有着严重的大男子主义思想,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油瓶倒了不扶,还经常无缘无故的打骂女人。每每此刻,秀婶总是跑到我家哭诉一翻,父亲母亲便去她家劝说,但也总是好不了多久,男人又是故伎重演。
  秀婶的三个儿子挨着肩儿,曾有村人不无鄙夷的说有那样的妈和老子,三个儿子都归打一辈子光棍。而现在,秀婶老两口很少再吵架打闹,男人也安分勤劳许多。三个儿子先后娶了媳妇,两个媳妇已生了孩子,另一个已胎在腹中,而当初笑话她的那家人的儿媳妇早跑回娘家没了影儿。
  告别秀婶,继续沿着小清河往前走,对岸两三头水牛在河边的洼地上悠闲自在地啃吃着水草。已经许多年没有踏上河那边的土地,若隐若现在远处山林中的屋舍还是从前的样子,看不出什么变化来。
  前方,一位头戴草帽,脖子上搭了条毛巾的的中年女人正专注的用手掬河水喝,不由得让我想起从前放牛、割草饥渴时的情景,也是如此的贪婪沉醉吧。
  她扭头看到走到近前的我,有些不好意思:“这河水很好喝的,甜丝丝的,回老家来了,今天没上课啊?”
  她怎么会问我没上课呢?我努力搜索有关她的记忆。想起来了,是同村那个女孩,那时人们常笑话她不识数,是个连自己放多少只鸭子都数不过来的笨女孩。她上了几个一年级后学习老赶不上趟儿,便辍学在家了,我上高中后几乎再没见过她。
  有些感动她竟那么快认出我来:“我改行了,没再教书,上午回来的,这会儿想出来转转,你是忙割麦子的?”
  “不是,在家没事出来拾点麦子,田里掉了不少呢。”
  那散落在田间地角的麦穗、稻穗,那隐没在泥土里的落花生,那时站时曲、时走时停的娇小玲珑的身影,那背在身后或挎在胳膊上的竹篮、蛇皮口袋,在我年少时光里掺杂着些许温馨些许苦涩的回忆,在她却始终延续着,成为平淡琐碎生活的一部分。就如同这土地,年复一年播种着希望,收获着喜悦。
  走过昔日的码头,一位五十多岁的老邻居正摆弄着粗长的塑料管往田里抽水:“回来了,姑娘,转转啊。”
  “是啊,好多年没到这河边走了,抽水栽秧啊。”
  “等着水栽秧呢,机站的变压器被偷了,队里打不起水来了,只有用自家的耕田机打水,柴油太贵,什么都贵得要死,光这一块田就得花几十块的油钱。”
  “是啊,什么都贵,机站废了,都各忙各的了。”
  “村队没有人伸头管事,也拿不出钱再买变压器,没办法,都各顾各了。”
  老邻居的话让我想起当年每到农忙时节,学校都要组织我们去给人手少的困难家庭收割庄稼,村队里也常会组织这样的互助劳动,而现在很少再能听到看到。
  包产到户打破了大锅饭,使农业耕作由集体走向个体,并逐渐由互助走向唯利。起初,人们还相互帮忙着割麦插秧,顶多吃顿把便饭,花费些便宜的烟酒,而随着机械和劳动力的货币化,数额不定的钞票取代了无偿的互助劳动,往日亲密的邻里关系被冰冷的纸币重新定义,距离日渐遥远生疏,更多的只关注关心自己的小家。
  “都各顾各了”,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社会前进中的一种道德的倒退抑或文明的悲哀?
  清澈的河水通过粗长的水管注入收割后的田地,老邻居的弟弟双手扶着用耕田机头带动的铁犁铧一圈圈转着,翻腾的泥块不停的滚动落下,浑浊的泥水四溅开去,使得他身上沾满泥浆的衣服分不出本色来。
  狭窄逼仄的田埂泥泞不堪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只得趔趄踩踏着丛生的杂草如野兔般蹦跳到另一道田埂上去。不远处,一辆庞大的收割机轰鸣着,如饥饿的巨兽狂妄的吞食着田地里成熟的麦子,留下半尺长的麦秸在宽大的车辙里与土地亲吻粘连。一粒粒饱满的麦子吞吐出来被主人装进蛇皮口袋,堆放到车厢里,而麦壳等废弃物在车身后面随风四散飘去。另有三两个人在收割机无法到达的地角挥动着镰刀,他们从容而专注的忙碌着,没有喧闹,没有谈笑。偌大的原野上除了机器的轰鸣,竟然听不到从前常有的高亢激昂的劳动号子和繁忙的喧嚷声。
  很多年没有在农忙时节回乡了,这样的农忙场景竟感觉好陌生。是我们抛弃了土地,还是土地远离了我们?是我们扬弃了乡音,还是乡音疏离了我们?
  走在弯曲的河岸边,高过膝盖的野草和荆棘不时的缠绕到白色休闲裤上,粘连的蜘蛛网、灰黑的草种子沾满了衣裤。以前,人们是不会让它们这样恣意生长的,早有人家用刀砍了放在河岸斜坡上,等晒干后捆好背回家当柴火烧。
  清澈的河水静静的流淌着,芸芸簇簇的野生菱角舒展着墨绿的叶儿漂浮在水面上,间或夹杂丛生着大大小小有着苍绿圆叶儿的水葫芦、青绿椭圆叶儿的水花生挤挤挨挨。成群游过的鱼不时的露出头来,吐出一个个气泡,荡出一片片涟漪。努力放轻脚步,俯下身去,探寻躲藏在石头缝隙里的石斑鱼、虾米,却不料它们仍能感知得到危险的来临,倐地逃离开去,如箭般潜到深水处了无踪影。
  河岸边仍散落着成片的废弃沙堆、破旧的石屋,弯腰捡起几块碎石,瞄准远处,贴近水面用力扔出,碎石划出几个漂亮的弧线后落入水中。
  当年曾和伙伴们争先恐后玩这样的游戏,看谁打出的水漂多、距离远。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当年的玩伴已多半不知今在何处。而小清河,依旧是故乡土地上蓬勃跳动的心韵,浸渍着一方土地,养育着一方生灵,美丽着一方风景。

荒废的机站

  转过一个突出的山坡,便看到了那座机站。
  这座机站,在我的生命中仿佛一座雕塑。在离开故乡的日子里,那个孤独的瘦削的女孩无数次的站在机站的沟渠上,眺望远方,站成一个寂寞的剪影长久地刻印在记忆深处。
  那个女孩是我。
  覆盖着灰黑瓦片的机房静静的孤零零地立在河边高地上,瓦片上长满了蒿草和墨绿的青苔,半截烟囱了无声气地杵在半面屋脊上。粗长的生满铁锈的涵管一端深入水中,一端穿越机房通过粗大弯头的连接顺着斜坡伸到沟渠沿上。
  踏上裸露在屋墙下的涵管,我试图透过密布尘埃的窗口看到屋内的陈设,然而什么也看不清,连虫儿的鸣叫声都没有,寂静得有些阴森森的感觉。
  往年,这个时节机站最为热闹。需要抽水的各大队、小队早已排好了秩序,并安排专人轮流看水。看水的人们扛着铁锹,戴着草帽,脖子上荡悠着毛巾,按着分工的地段在沟渠上来回查看。哪儿渗水了,就挖些土补上夯实。哪儿决口了,就用塑料袋装满土给堵上,尽可能得让水少损失些。
  抽水时节,我最喜欢呆在机站的涵管口那里,看白浪翻滚的水柱冲出粗粗的涵管口,发出激越的声响,倾泄到下面的蓄水池,顺着长长的沟渠流过村庄,排放进塘坝,再灌入每块田地。许多鱼虾也随着水流被抽上来。大些的鱼儿常常被绞为几段,很少能幸运的存活下来。常常禁不住水的诱惑,脱了鞋,扶着粗糙的水泥渠埂,追随着水流,捡拾起一条条绞死的鱼。时而让自己没入水中,只露出脑袋,用手扒着渠埂,双脚不停的踢打着流水。时而让瘦弱的身体仰浮于水面随着水流漂荡,感觉足够远了便双脚着地转身再逆水游回到蓄水池边。
  抽水时节,机站是孩子们的快乐天堂。我和伙伴们不知疲倦的在沟渠上玩着各样游戏,在水中打闹够了,便移到坡下的草地上或坐或躺,或蹦跳或练压腿等,成群的鸭鹅在身边懒散的觅食或打着盹儿。不远处的河边或山坡上,数头水牛在悠然自得的啃食着青嫩的草叶儿或甩动着光溜溜的尾巴驱赶蚊蝇。
  抽水时节,看机站的大兵总要忙碌些,里里外外地穿梭着,不时的拉闸计量,招呼着来往不断的看水人。
  大兵,一个憨厚的男人,打了一辈子光棍,得过小儿麻痹症,左手落下残疾,弯曲在胸前的紧握的拳头仍象个孩子的手。
  大兵,一个诚实的好人,看了一辈子机站,尽职尽责,窄小的机房总是被他收拾的干净利落。除了微薄的工资口粮,他用那只健康的右手握着铁锹、锄头在附近的山坡上挖刨出一块块或宽或窄的田地,种上花生、玉米,栽上西红柿、辣椒、茄子等。
  开始以为大兵是个孤儿,后来才知道并不是。他有个姐姐,在一个生产队里,但姐姐嫌他穷,嫌他没用,和他基本上不来往。父母早逝的大兵就一个人孤零零的住在机房里。
  从看到大兵的那双手起,心底里就对他充满了同情。每到他的机房,总是帮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那一年秋天,大兵送了满满一竹篮花生来,让母亲炒给我们吃。
  冬天,大兵经常穿着那件不知道穿了多少年的土黄色的军大衣,呆在机房里,生起炭火,听着收音机。我们偶而到河边,会走进他的小屋,围坐在火盆旁,把他给的花生或玉米放到火盆边烤熟了吃。
  记得在家的时候,大兵最喜欢的是去我们家,经常和爸爸聊天儿。后来去外地上学,很少再见到大兵。
  有一年回到故乡,我独自转到机站,看到机房门紧锁着,好象没人居住的样子,回家后问起大兵,才知道他竟走了,走的那么凄惨,那么突然。
  那天,市里处决五名死囚犯,一路警笛长鸣。囚车经过老家门前公路时,人们数着过去的车辆,数着处决的人数,纷纷说着一下子处决五个犯人不好。个把小时后,处决犯人后的车队返回经过门前那段公路,大兵正从路边走,其中一辆警车不知怎么回事儿直接冲向他。这件事当时颇为轰动,谁都没有想到,心地善良的大兵会成为那天第六个丢了性命的人,人们越发的相信这段公路邪气太重。
  看管机房的大兵走后,机站便无人居住。只在需要抽水的时候,紧锁着的机房门才被打开,喧闹了几天后,门又被重新锁上。
  没过两年,机房门口的变压器被盗,再也没有重新架设。再也没有组织抽过水。每到栽秧时节,人们就依靠塘坝里的自然蓄水解决,不够用的话就自己用柴油机直接从小清河里抽水灌溉到田里。
  破败的机房、粗长的涵管在岁月的流逝中经历着风雨的侵蚀,仿佛一道刺眼的疤痕静静的盘踞在河边那片高地上。
  寂寞的剪影。涌动的河水。逝去的大兵。荒废的机站。
  在故乡的土地上,这里曾经是最让我难以忘怀的地方。

即将消失的村庄

  沿着小清河边走了约摸有四五里路,便看见新桥呈东西向横跨在小清河上。踏上新桥,南面四五百米外的断桥依然站立于水中。两个钓鱼的人倚靠在石桥栏杆上,专注地盯着水里的浮漂。
  过了石桥,我继续沿着小清河岸边走。不一会儿便看到了那个叫马厂的村庄。
  怎么不见了那茂密的箬竹林?我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走过几块低洼的田地,来到庄前,那曾经很熟悉的房子——记得是一个同学的家后面,终年翠绿的箬竹林竟然变成一块块大小不一的菜地,只有稀疏的几丛没精打彩的散落在河边地角。
  那片箬竹林,当年临近端午节的时候,我们便会在放学后结伴来这里捡粽叶。包粽子的箬叶要捡那些粗长些的,新落的箬叶色泽匀称干净平滑,落地时间早又经过雨水的带有灰黑色斑点的箬叶,即便粗长也会被弃之一边。对于那些被竹枝挂住悬在半空的箬叶,我们则会抱住竹杆使劲摇啊摇,直至其翩然落地。每每拾够一把的时候,便用撕开的箬叶包扎好夹在胳窝里或放在某处容易找到的地方,等走的时候一并捆好拎回家。
  同学家门前,靠着低矮的菜园墙有棵杏树。看着那满树青青黄黄的杏子馋涎欲滴,我们常会在捡粽叶的间隙或临走前,爬上墙头站直了身子伸长了手臂去摘杏子。我只吃过一次,站在树下接了同学递过来的一个半青半黄的杏子,用衣角擦擦便往嘴里塞,一口下去,酸得呲牙咧嘴,忙不迭地吐出来,悻悻地把杏子摔到地上,羡慕地看着她们津津有味地消灭了一个又一个杏子。
  努力从记忆中搜寻同学的模样,却再也找不出一丁点印象。破败不堪的房屋静默着,斑驳的墙壁上仍能看到以前石灰水粉刷的革命语录的痕迹,两扇对开的门扉紧锁着。
  绕过房屋,向村庄深入走去。细碎的村中沙石路边,一个小池塘,绿绿的浮萍飘满了整个水面,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正在捞浮萍,一个大竹筐已装了半筐绿绿的浮萍。我停下脚步,微笑着看老人家手握长长的竹杆,时左时右地挥动她有力的胳膊,仿佛看到年少的自己在池塘边、稻田里捞浮萍的瘦小身影。
  “姑娘,你是外来的吧?”老奶奶把捞上来的浮萍倒进竹筐,转脸笑着对我说。
  “是啊,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来这里捡过粽叶,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来过了”。
  “嗯,是从来没见过你。”
  “那片竹林怎么没有了?”
  “2003年发大水,这个庄子被淹差不多了,竹子泡在水里时间长了,水完全退下后就慢慢的死了,差不多全死光了。”
  “哦,都二十多年了,这个庄子怎么没看到什么新房,连楼房都没有呢?”
  “这里是淹没区,家家户户早登记过了,也好多年都不批建房了,只给翻盖旧房。听说上面在修蓄能发电站,以后水库蓄水,这里可能要全部被淹了。”
  “怪不得呢。那原来住这庄里的人都走差不多了吗?”
  “大半都搬走了,有的进城了,有的到街上去了,还有老房子在这里的也很少有回的。没搬走的人家,年青力壮的也都出去干活了,就老人和孩子在家。有的农忙回来,大部分回不来的,让在家的人忙忙或干脆把田丢给别人种了。”
  “哦,这么说的话,这个庄子若干年后可能就不存在了。”
  “是吧。”老奶奶随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让我来帮您捞会吧,我有好多年没捞过浮萍了,小时候倒是经常捞回家喂鸭子”。
  老奶奶笑着递过长竹杆,边看我捞浮萍,边问我从哪里来,做什么工作等等。我一一如实回答。临走的时候,老奶奶说就她一个人在家,不嫌弃的话可在她家吃个早晚饭再走。我婉谢。
  经过一处浓荫小径,高大的桑树挂满层层叠叠红红紫紫的果实,尚有点潮湿的泥地上掉落了一层桑果。摘了一把桑果在手中,紫红色的汁液立刻沾满指尖,放入口中,甜甜的沁入心脾。
  走过了整个村庄,也没见到几个人在家。有些房子只剩下残垣断壁孤零零地站立在夕阳的余晖中,几处成色较新的房屋门大都紧锁着,色彩斑斓的月季、玫瑰、大丽花盛开在房前屋后,冬青、雪松、铁树、杨树随处可见,甚至还有几棵老槐树,竟有点惋惜自己错过了槐花盛开。
  “槐林五月漾琼花,郁郁芬芳醉万家,春水碧波飘落处,浮香一路到天涯”。沉淀在记忆深处的那一串串洁白的槐花,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淡淡的素雅清香缓缓地绽放飘散开来。
  默然冥想间,猛地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条矮壮的黑狗,伸长了脑袋,狂吠着向我靠近。我吓得不轻,忙从地上捡起一根棍子,胡乱挥动着,大声叫着“去,去!走开,走开!”
  一位手里还拿着毛巾的老大爷从路另一边的屋里跑了出来,“大黑,瞎叫唤什么,给我回来!回来!”大黑回头看看老大爷,又看看我,如此反复几次才在老大爷的召唤中极不情愿地摇头摆尾慢慢的转身离去。
  出了村庄,沿着当年曾踏歌而行的蜿蜒的田间小路向公路走去。路边三两人群或弯腰挥镰收割小麦,或蹲在地头揉搓着油菜籽,大半田地已收获完毕。
  回望马厂,这个三面环水的村庄在渐起的暮色中越来越模糊。终有一天,它将静静地消失在水中,成为一个过往的符号,成为曾生于长于这个村庄,曾来过这个村庄的人们心中的记忆,并将随着生命的消逝而彻底地湮灭于历史的风尘之中。

沉寂的稻场

  零星的灯光开始闪烁。离家还有二百米远的时候,我一转念拐上了公路边的稻场(在家乡口语中,“场”被读成第二声;稻场,水稻、麦子等收割后运到这里脱粒的场所)。
  往年这个时节,稻场最为热闹。人们约好了先后次序,然后相互帮忙着把一家家的麦子轮流着铺上去。老牛牵着石磙子一圈又一圈的转着,人们跟在后面用铁叉不停的翻,前后翻到三次,麦粒也就差不多全落下来了。然后把麦桔叉起来堆成垛儿,把麦粒就着风扬干净堆到一边,另一家便接着铺上麦子套上老牛挂好石磙接着打场。
  稻场通常是要在收割前一个月就要开始做的。先用锄头把表层土锄个遍,这样一来除掉了杂草,二来顺便把大的石块儿拣出来扔掉。锄好后晒上几天,再用细铁钯子划拉掉晒蔫了的杂草,敲碎大的土块,细细匀匀的划几遍后浇上水。这水得浇透浇匀,晾个半天一夜的就用老牛拉着石磙子碾压平整,然后再浇水再用石磙子压,如此反复几次,做出来的稻场才会平整结实,不会起地皮壳儿,打到麦子或稻子里的灰尘就会少些。
  记得1986年秋收时,父亲刚能拄着双拐走路,我所在的高中学校放了芒假,我回到家和妈妈先锄好稻场。能浇水那天,叔叔来家了,我抢过扁担让他浇场,我挑水。水塘在稻场附近,有个长长的上坡,我一共挑了二十多担水。叔叔要换我挑,倔强的我没有同意,硬是咬着牙儿坚持到最后,肩(下转第69页)(上接第59页)膀都磨红肿了也没吭一声。第二天天一亮,妈妈、叔叔他们去割麦子,我留在家里放牛喂猪,煮好稀饭买了油条送到田里,往家返回的时候,感觉心里特别难受,身上直淌虚汗,到了家里就翻江倒海呕吐了起来。
  整个芒假期间,我象是拼了命似的干活,一点也不知道怜惜自己。回到学校的第一天上课的时候,老师看我脸色不好昏昏欲睡的样子便问我怎么了。我说可能是没休息好。老师便让我回寝室休息。刚到了寝室,我又是一番剧烈呕吐。那一次真的是累狠了,父亲没出事前,我从未像那样辛苦过。
  起过场的麦子堆放到一边,麦垛通常会堆放在稻场边角儿。晚上大人们会先回家吃饭,我们留在稻场上看麦子。这时候是孩子们的天下,会大声吼着跑调的歌儿,会把翻跟头,竖蜻蜓,斗鸡,摔跤,捉迷藏等把戏玩个遍。最经常玩得便是捉迷藏,分成两伙。一声开始,捉的人站在原地捂着眼睛,藏的人便四散开去。稻场上最好的掩体当然就是那些草垛儿了。有的藏在草垛后面,有的使出吃奶劲儿把草垛扯出个洞来钻进去再用草堵上洞口躲在里面大气不敢出。时间到后,捉的人便开始满稻场挨着草垛找人。
  吃过晚饭的大人们回到稻场后会挂上马灯或就着月光继续用石磙子压几圈麦子,以便第二天天一亮就可以翻场起场。做完所有事情后,劳累一天的人们聚到一块边抽着廉价的香烟边聊会儿收成、家长里短什么的,然后回到各家的谷堆旁睡去。男孩子可以留在稻场上过夜的,而女孩子通常都会被赶回家去,虽然我曾经恳求过但也从未获准在稻场上过过夜。
  稻场的周围是大片的农田,收割过庄稼的土地裸露着,看起来有些荒凉,但这样的萧瑟要不了多久便会开始另一个耕耘、播种、等待、收获的轮回。
  后来,公路拓宽,老牛渐少,人们便把收割下来的稻麦直接铺到公路上,借助于来往的车辆碾压,省却了做稻场的麻烦,即便上面不断派人下去检查也无法彻底杜绝在公路上打场的现象。
  再后来,收割机直接开到田间地头,更省却了刀割肩挑的麻烦,粮食直接装进袋子里就地卖掉或拉运回家。
  如今,耕田耙地、栽种看管这些活儿不用自己动手,出些钱就可以搞定,种田是越来越省心儿,成本却也越来越高。
  走在稻场上,坑洼不平的地面,再也没有往日平整踏实的感觉。丛生的杂草,深浅不一的车辙弯曲交迭,当年的石磙子一个也不见了,稻场的西半边堆满了牛粪,有的已经风晒干,是准备做肥料的还是当燃料不得而知。
  稻场的沉寂让我感觉是那么陌生,童年的笑声更是遥远的恍如隔世。远处,几堆红色的火焰熊熊燃烧,是在燃烧油菜麦子的秸杆吧。在以前,秸杆曾是农家烧锅做饭或编织草垫的必备品,现在已很少有人用,大多就地焚烧做田地的肥料了。
  曾经张扬收获的丰实与喜悦的稻场在岁月的车辙后仅留下空旷与苍凉,在厚重的暮霭中铺陈着寂寞与孤独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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